首页 -> 2006年第7期

幽默是心灵沟通最短的桥梁

作者:余岱宗




  孙绍振,著名文学教育家,1936年生,196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福建师大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教育部初中实验教材主编。著作有《文学创作论》《美的结构》《论变异》《当代文学的艺术探险》《审美价值结构与情感逻辑》《挑剔文坛》《孙绍振如是说》《怎样写小说》《直谏中学语文教学》《幽默学全书》《幽默逻辑探秘》《你会幽默吗?》等。散文集有《面对陌生人》《灵魂的喜剧》《美女危险论》《孙绍振幽默文集》等。其中幽默散文《说不尽的狗》入选中学语文教材。
  
  余岱宗(以下简称“余”):孙老师,您好。您的文章《说不尽的狗》入选了粤教版中学语文教材,学生们非常喜欢这篇幽默散文。首先我想请您给广大的中学生朋友谈谈这篇《说不尽的狗》是在一种怎样的情形下写就的?您能具体给我们谈一下它的创作和发表过程吗?
  孙绍振(以下简称“孙”):可以。这篇文章是在香港写的。1994年底,春节快到了。阴历狗年即将过去,香港文汇报的黄汉先生打电话到我岭南大学的住处,请我为即将过去的狗年写一篇文章。我大约花了三四个小时,一气呵成,很顺利。最开始拟的题目是《欢送狗年》。文章登出来以后,可能是由于反响比较好,接着就是猪年,编者又请我写了一篇有关猪年的文章,就是那篇《猪鼠优劣论》,据说反响也不错。但是,香港文化界的朋友们认为,这篇文章比《欢送狗年》还是稍逊一筹。现在我自己回过头来看,也认为在我所写的此类文章中,的确是写狗年的比较好一点。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到广东华南师范大学去讲课,他们正在组织人马编写高中语文课本,他们有我的散文集,想选我的文章,就问我,哪一篇最为满意。考虑到高中生的具体情况,我就推荐了这一篇。我这样回答,主要有两点考虑,第一,对于高中生来说,文化心理的民族差异,文化思考应该是可以提上日程了。第二,在我们的课本中,抒情散文占据了绝对优势,情趣的熏陶,当然是必要的。但是,清一色的抒情,一来可能造成滥情;二来,可能会使学生觉得趣味单调。所以我想应该让他们有一点幽默感,除了情趣之外,再来一点谐趣。这对于他们心智的发展是十分必要的。
  余:您的这篇文章让习惯于在阅读中寻找和归纳主题的中学生读后有一个突出的感觉,就是觉得把握不住文章的中心思想。那么我想问一下,您这篇文章的创作初衷是什么,也就是说,您想通过这篇文章表达一个什么主题思想?
  孙:我写《说不尽的狗》,完全是由于在境外的经历,主要是一种文化的经历。对于狗的情感,西方人和中国人那么强烈的反差,给了我极大的冲击。狗在汉语中的、在中国人日常生活中的卑贱地位和在西方人心目中的尊贵地位,这是一种强烈的反差,同时也是一种精神奇观。在未亲自接触欧洲社会以前,我满以为人性是共通的,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但是,在狗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事物面前,居然有这样奇妙的差异,这使我很感惊异。我的文章可以说,主要的精神就是要写这种文化心理的巨大差异所引起的诙谐的情趣。这不是通常所见的那种抒情叙事散文,也不是智性很强的那种学者散文,通篇都是在议论,表面上都是在讲道理,实际上所讲的所谓道理,都是有点歪的,常常是歪理歪推,越歪就越是有一种荒谬感。而在这荒谬感的深层,恰恰是不同民族文化心理的真谛。
  余:您的文风非常幽默,但这种幽默和我们通常所理解的那种讽刺不一样,它也不是现在流行的搞笑,您能具体谈谈这种幽默的特点吗?
  孙:我的这种幽默,不是那种进攻性的(我把这叫做硬幽默),而是自我调侃性的,我把这叫做“软幽默”。我的幽默是软幽默,我不讽刺别人,而是调侃自己。我在美国的一本幽默书中看到,自我调侃,自我贬低,是幽默之上乘。可能是由于这种观念的影响,我常常情不自禁地用自我调侃来追求软幽默的效果。自我调侃,表面上是把自己说得很狼狈,处境很煞风景,甚至把自己表现得很有点自私,有点不老实,但是,却能显示自己很单纯,很质朴,很坦诚,很无奈,自讨苦吃,做着很可笑的事情,又有点可爱。在文章中写自己狼狈的地方,肯定是有点夸张的。比如,由于对美国女主人夸奖了她的狗,却浑身沾满了狗毛,哑巴吃黄连。同时,又引来了美国女主人的盛情邀请,弄得自己进退两难,更加狼狈。不但有夸张,而且有虚构,接下来,以亲戚和一个印度人合住,有传染上鼠疫之可能作拒绝邀请之理由,颇有一点危言耸听。这些都是为了营造荒诞感,强化幽默感。我想这种无关大体的虚构,中学生压根不懂这个问题,但这是艺术创造所允许的。
  余:许多关于狗的材料,我们平时也都留意过,为什么在您的文章中使用起来特别自如,浑然天成,一点都没有掉书袋的堆砌感呢?
  孙:民族文化心理,是渗透在一切方面的,除了书面的、经典的文献以外,还存在于日常口语交际之中,惟其存在于此,才是真正的民族文化心理。这是一切经典文化的源头,我们天天沉浸其中,但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反而有些麻木了,没有感觉了。我的办法,主要是一种从源头上去探究,重新启动感觉。从语义的原生状态去着眼,从汉字的最初构成去思考。不把现成的当成是理所当然的,而是从一个不一定是中国人的角度来审视这些现象,和西方的语言,西方的价值观念来一番对比,以怀疑其合理性的姿态来看待,加以重新审视,为什么一个狗字,在汉语里,就是骂人的话,而在英语里,却不一定。为什么狗既然是骂人的话,又怎么变成了自己女儿的小名,变成了最为亲切的称呼,这不是怪事吗?这么一想,许多好玩的、有趣的,深邃的感性材料,就纷至沓来了。写作的时候,有一点左右逢源之感。在这篇文章中,我没有学一些学者(如钱钟书)那样,旁征博引书面的经典的文献,也许是我没有那么大学问,也许是我喜欢从非书面的方面去开拓。
  余:今后,您认为像您这样的幽默散文,在中学教材中的比重是否会增加?
  孙:我们国家的课本趣味单调,局限于情趣,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这不但影响了谐趣的熏陶,更为严重的是,影响了日后交往的效率,许多人不善于缓解紧张的对峙,不善于从对抗中作自我解放和解放对手,不善于用笑缩短心理距离,这是我们人文教育的一个薄弱环节。我认为应该增加幽默散文的比例,当然这只是一种愿望。但是我们想要实现这种愿望,可能不是很容易的。因为,我们民族的实用理性传统太强大了,同时,我们当前教条主义的思想灌输惯性还是很顽固的。而且有些教科书的编者、审查者,在这方面又几乎是外行。
  余:中学生朋友喜欢您的幽默散文,您认为他们阅读您的散文在写作方面会有什么样的帮助?
  孙:我的这种幽默散文第一是好玩,比较轻松,但同时又不肤浅。在轻松的阅读过程中感受到文化语境、文化价值的差异。第二,更深刻一点说,学写文章的中学生朋友往往容易诗化,写诗意散文,而且诗意的特点往往是内心都写得很美。好多同学都有一个误解,以为写人的唯一道路就是歌颂美化。从感情表达来说,往往容易走极端。尤其是西方浪漫主义所强调的,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往往极端化。其实,不美化,甚至“丑化”,同样也可以写出好文章。可以写得很坦然,用幽默的方式引起会心一笑。要知道,笑是心灵距离最短的桥梁。你读了幽默散文,往往会莞尔一笑,因为写了人的心灵的弱点。虽然表面上是丑化了,但实质上非常雅致。
  余:您谈的真好,相信广大中学老师和学生看到您的这番谈话会有很大收获,谢谢您接受我的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