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名字的幽默

作者:雷抒雁




  “富人养骡马,穷人养娃娃。”
  家乡的人过去总这么说。
  所以,甭管家道多么贫,孩子多么多,都是爹娘心中的宝贝疙瘩。心啊,肉啊,爱得不行。其实也是,穷人中兴家道的希望,养老送终的寄托除了孩子还能有什么呢?
  有了孩子,便得有名字。原先说,有了孩子还愁起名!到真有孩子,名字还真叫人费一番脑子。就算是你后来每每呼叫起那些名来有多别扭,多不文明,那也是当初让父母花了不少心血的。
  说起这起名字,便有许多学问,时下叫“文化”。我家乡早年有过一个晚清的秀才,专一给孩子起名,抱了一些黄卷,翻出一些雅字,所以那一带的孩子,名字让城里人看了,也觉不俗。据说我的名字就是他的作品,只是后来弄了文学,我嫌那名字有点迂,便将“书”改为“抒”,将“彦”改为“雁”。我认识的一些小伙伴叫“书俊”的、“书儒”的,似乎后来就一直在山乡叫老了。
  但多数孩子的名字是父母起的,且多数父母那些年代都是文盲,所以,女孩子的名字除了花呀,草呀,琴呀,娥呀,淑呀,娟呀之外,男孩子的名字便五花八门了。
  归类起来,一种是希望孩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有吃有穿的。如柱子、满囤、保柱、平安、金寿、银寿……这种多是常见。无多大特色。
  另一种就是叫得随意,但是看是普通,倒是让人喜欢,如石头、铁蛋、羊子、牛娃……多是农家常见常用的。据说是越叫得随意,越不易丢失。
  还有一种便是用了些很生僻的字,或者方言,给后来的老师,造成了很多麻烦。父母原想名字随人叫,倒是没想到要写在纸上的。我认识一位叫“别子”的,觉得甚为别扭。一打听,原来他说小时父母起的名字,“别”字其实就是“鳖”字。上学时,一报名,年轻的女教师傻眼了,不会写那个“鳖”字。便问:“你弟兄几个?”答道:“五个。”又问:“你是老几?”又答:“老四!”老师问:“大哥叫什么名字?”答:“大鳖子!”“二哥呢?”“二鳖子!”“那么不用说老三叫三鳖子了!”“不,叫鳖三!”
  那时,他不懂老师为什么问这些,后来才知道,老师是想从那些名字中找个会写的字。一打听都离不了这个“鳖”字。最后一线希望是老五了,一问,更麻烦,叫“鳖鳖”。老师倒也机灵,一想算了算了,干脆写个别字,这个“别子”就生生伴他一世。
  人常说,名字不过是一个人的符号,叫什么倒不重要。但是,有阵子家乡人也爱赶时髦,给孩子起了许多时尚名字。一个村子的人名排起来,老老少少,竟像一部时代的编年史,每个人都是一个里程碑。
  譬如解放、建国、援朝、土改、查田、普选、建社、联社、水利、跃进、食堂;后来就又是文革、造反、拥军、联合等等。
  家乡人说起某个时期发生的事来,常常看着自己的孩子,譬如说起“大跃进”那年,就说:“有我们‘食堂’那年!”或者,“那年正好生我们‘文革’”之类!这使汉语文字的语法艺术得到不少丰富。
  时髦名字也并非人人叫得。
  “四清”那年,在某村搞“阶级斗争”。粗粗一摸敌情,便让人大吃一惊。先是某地主分子梦想“推翻新中国”,4个儿子先后起名曰:建党、建国、建朝、建军。“请问,他们想建的是什么党?什么国?什么朝?什么军?”《四清简报》当时明明白白这样问。后来,斗争会上,一看那地主分子,土得掉渣,心想,他怕没有那么大抱负吧!再看那四个虎子,除一个还秀气文弱些之外,其他的也多痴痴傻傻,名不副实。
  还有一个是“坏分子”。居然给儿子起名叫“书记”。每到正午吃饭时,“书记”的妈,便站在村头扯起嗓子叫“书记”回家吃饭。如果喊了三声不见回答。或者那“书记”声音小了一点。脚步慢了一点,乡下女人便日爷操爹地骂将起来。也正因为“借机攻击书记,别有用心”,“书记”爹戴了好几年“坏分子”帽子。
  近几年改革开放了,新的文化对家乡人有很大冲击,据说,孩子的名字也起得洋了。女孩子里也多了“妮妮”、“宁宁”、“婷婷”、“苹苹”之类。
  忽一日,家乡来位亲戚,随便聊起人事,这位亲戚说:“唉,跃进如今瘫了,文革已经死了,倒是公社搞得好,只是不爱种田,在外边跑买卖发了。”
  妻子听不明白,吃了一惊,说:“你们说的是什么?”
  我一笑,答:“人。”
  妻说:“猛一听,疹得慌!”
  
  ——选自《雁过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