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孔雀东南飞》“见录”辨释

作者:方有国




  《孔雀东南飞》:“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高中《语文》第三册(人教版2004年)注:“[君既若见录]你既如此记着我。录,记。”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注:“录,收留。”郭锡良主编《古代汉语》(天津教育出版社1991年)注:“录:收留,记取。”另外,《汉语大词典》卷11释“录”为“收留,收容”,举例有“君既若见录”。
  笔者认为,此“录”字应释为“录用”,“见录”意为被录用,“见”不是可译为“我”的称代性副词,而是被动词。
  《孔雀东南飞》这首诗最早见于南朝陈代徐陵所编《玉台新咏》。清代吴兆宜为此书作注,注“君既若见录”的“录”时,引了三条例证:
  孔安国《尚书》注:“三年之后乃齿录之。”《汉书·冯奉世传》:“上以先帝时事,不复录。”《吴志》:“陆瑁与暨艳书曰:此乃汉高弃瑕录用之时也。”
  这三条例证中,孔安国一例见《尚书·蔡侯之命》:“降霍叔于庶人,三年不齿。”孔安国注:“罪轻,故退为众人,三年之后乃齿录,封为霍侯。”说的是西周初年,霍叔作乱,周公惩罚霍叔,三年之后重新录用,封其为侯。《汉书·冯奉世传》一例记述冯奉世死后,朝臣杜钦上疏“追讼奉世前功”,但冯奉世曾犯有过错,皇帝不采录杜钦的意见。《吴志》一例见《三国志·吴志·陆瑁传》:“夫圣人嘉善矜愚,忘过记功,以成美化。加今王业始建,将一大统,此乃汉高弃瑕录用之时也。”说的是朝廷应不计小错,广纳人才,就像汉高祖不计较人的瑕疵任用一样。这三条例证中的“录”都当“录用”或“任用”解,为了进一步证明“录”字的含义,吴氏在三条引例之后,还引了《广韵》:“录,采录也。”
  “见录”这个词汉魏以后多见使用,其意义,一是“被记录”,二是“被录用(或任用)”。前者例如:
  (1)其撰集汉事,未见录以继后史。(《后汉书·蔡邕列传》)
  (2)忝职幕宾,言不见录,长宵叹息,不觉饮泪。(《全隋文·卷三二三·萧颖士(二)〈与崔中书圆书〉》)
  有时也说“见录载”,例如:
  (3)凡此数事,皆效于上世,是以咸见录载。(《全三国文·卷四九·魏·嵇康(三)〈声吾哀乐论〉》)
  后者例如:
  (4)太祖曰:“今朝廷有伏后,吾女何得以配上?吾以微功见录,位为宰相,岂复赖女宠乎?”(《三国志·魏志·荀彧传》裴松之注)
  (5)当此时,泌于献纳为不少,又佐代宗收两京,独不见录,宁二主不以宰相器之邪?(《新唐书·李泌传》)
  (6)俶归朝,群从悉补官,易与兄昆不见录,遂刻志读书。(《宋史·钱惟寅传·钱易》)
  有时也说“见录用”,如:
  (7)张祥有保全赵彦呐、杨恢两制置之功,敌人惮其果毅,宜见录用。(《宋史·本纪·理宗二》)
  从意义发展看,“被录用(或任用)”义是从“被记录”义引申发展来的,因为大凡录用或任用,都要记录在册。另外,录用或任用多与官府任职有关,上面所引“被录用”一组例子可以说明这一点。
  把上述“见录”的两种意义和使用情况与《孔雀东南飞》相联系,“君既若见录”的“见录”应是职位录用一类意义。据这篇诗前面的《序》,焦仲卿当时被录用为“庐江府小吏”,在诗篇中焦仲卿也屡被称为府吏。此外,诗中记叙刘兰芝对焦仲卿说的话,有“君既若见录”和“君既为府吏”。另外,焦仲卿对刘兰芝说:“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意思是叫兰芝暂回娘家,他要到官府去报到,说明当时焦仲卿已被官府录用,须去“报府”或“赴府”。
  再联系“报府”“赴府”这些词语来看。古书中“赴府”使用较多,如:
  (8)庚午,以给事中柳公绰为京兆尹,公绰初赴府,有神策小将跃马横冲前导,公绰驻马,杖杀之。(《资治通鉴·卷二三九·元和十一年》)
  (9)《郡国志》曰:“杭州浙江有江沙涨,昔武烈为郡吏赴府,乡人饯之,会此沙上。父老曰:此沙狭而长,君必为长沙太守。”(《太平御览·卷七四·沙》)
  古汉语中“府”和“官”意义相通,因而到官府报到或上任,古人又说“赴官”,如:
  (10)爽,荥阳阳武人,陈光禄大夫、左骁骑将军喜弟,为山阳太守。入隋,授州刺史,以年老辞不赴官。(《全隋文·卷十五·毛爽》)
  (11)牧守令长新除赴官,无不受纳货贿,以相托付。(《魏书·元明六王传》)
  从例句可知,焦仲卿向刘兰芝说的“报府”和“赴府”,意思显然是到官府报到上任,从而可知刘兰芝答语中的“见录”,是跟“赴府”有关的“被录用”或“被任用”,而不是“收留我”或“记着我”。
  “见录”之所以被理解为“收留我”,可能跟释者对原诗上下文的理解有关。原诗刘兰芝对焦仲卿说:“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其中“感君区区怀”是对焦仲卿的感谢语。释者大概受刘兰芝这句感谢语的影响,认为紧接其后的“君既若见录”的意思是“你既然这样收留我”。其实这种理解只局限于刘兰芝的话,应该把上文焦仲卿的话联系起来看:“(府吏)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今吾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这段诗句,焦仲卿一再发誓不与妻子分离,并安慰刘兰芝“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听了焦仲卿的话以后,刘兰芝接着说了“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刘兰芝的话,“感君区区怀”是感谢语,“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则是针对焦仲卿“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而言,意思是你既然这样被官府录用了,(那就去上任),希望你不久就回来。上下文中,“见录”对应于“赴府”,与官府任职有关,不能解为“收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