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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对比阅读鉴赏

作者:林元芝




  雪(选节)
  [法]圣琼·佩斯
  于是降雪了,阵阵消隐的初雪,落溅在梦幻与现实织成的巨幅布帛;有记性的人们忘却了种种苦楚,我们的双鬓唯有床单的清香。这是大清早,盐灰的曙色笼罩,约莫早于六时光景,犹如客次于一个临时的港口,一处恩赐的避难所,在这里,散漫着串串静谧的伟大颂歌。
  这一通宵,不知不觉,鹅毛雪片纷扬不息,座座的摩天大厦——被萤火虫剔透的浮石,高高地托起无数心灵的遗痕与重荷,不停地增长,而且将所负的重载卓尔忘怀。唯有那些昆虫,略知个中底细,不过它们的记性恍惚,讲述的又很怪诞。心灵对这些非凡事物所起的影响,我们也无从知晓。
  谁也不曾诧异,谁也不曾察觉,这绒丝般的时刻,这轻脆,细琐之极的东西首次掠过,触及那高耸的石面,好像睫毛一眨。在青铜的覆盖和铬钢的射角上,在哑然的瓷砾的厚大的玻璃瓦上,在黑大理石的骑雕和白金属的马刺上,都一一落上了阵雪,没有任何人惊动,也没人玷污,这气息初凝的水汽。
  恰似一柄刚出鞘的宝剑乍现的一颤……雪在下,看呀,我们来说说它的奇妙吧!静悄悄的黎明周身丰羽,像只传奇中的巨枭,一任精气吹拂,鼓起它那白色大丽菊的形体。奇景和欢乐从四面八方朝我们涌来。让我们朝那露天茶座的门面一一致候吧,恰是旧年夏天,那位建筑师就在那儿指给我们看过夜鹰下的好些卵。
  注:
  圣琼·佩斯(Saint lohn Perse。1887年-1975年),法国象征派诗人,196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雪
  鲁 迅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蝴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
  
  赏析
  佩斯先生的《雪》选自他1942年出版的《流亡集》。当时,他因为反对和谴责希特勒政府的侵略行为与维希政府的卖国行径而被迫流亡海外。《雪》描写了一个清晨降雪的光景,在战火绵延、国家危难之际,背井离乡的诗人,对着纷纷而降的大雪,难免会触景伤怀,流露出对现实带来的创痛的伤感和对未来的企盼。鲁迅先生的《雪》也写在颇为相似的情境下。是时,国共两党合作组织统一战线,南方广州国民政府即将北伐,国家有望结束军阀割据的混乱局面。在这里,我们可以体会到当时身居北京的鲁迅先生对时局有望更新的那种欣喜,但又看出他对这种希望还抱有一些不确信,毕竟残酷的现实使得国家的问题不能奢求利用一场革命就彻底解决,政治斗争仍然会长久地进行下去。
  寒风弄雪,阴云负天,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局势交织在一起所造就的个人的痛苦与对希望的渴慕,在现实残酷的压抑下显得多么沉重而又有力啊!在这一点上,两位诗人共同向我们展开了那个世界。
  “有记忆的人们忘却了种种苦楚,我们的双鬓唯有床单的清香。”动乱之中,人们只能在晚间无意识的沉睡之中才能暂时地从现实的痛苦中摆脱,将疲惫的身心从绝望之中抽出来,偎依这片刻的安静。那潜藏在意识深处的对因战乱而引起的混乱、流亡生活的无奈,也就借这雪夜的静谧重压纸上,而让现实创痛了的心停靠在这大雪之中的“一个临时的港口,一处恩赐的避难所”。于是,雪片纷落所构成的“串串静谧的伟大颂歌”,也就与记忆深处的人间乱象对立了起来,让读者在静默之中深受震撼。
  同样,较之暖国的雪,朔方的雪冰冷单调,而“江南的雪”,“滋润美艳”,还隐约带着“青春的消息”。,视线一转,在对照之中,人们极容易切近春意萌动的南国雪景了,在此,自然流露出了作者对南国的“青春的消息”的关切和向往。但是,在欣喜之余,难免有些不确信,有些犹豫,因为那消息毕竟是“隐约着的”,“不真切”的。在希望之中又掺杂着一丝忧虑,纠葛丛生,无形之中攫取了读者的心。
  虽然睡眠可以让痛苦被暂时地遗忘,但残酷的现实依然存在,痛苦并没有真的从人们的意识之中移出。“无数心灵的遗痕与重荷”在“不停地增长”,这片刻的遗忘反而让痛苦更显沉重。即便“记性恍惚”。也还是“略知底细”,“心灵对这些非凡事物所起的影响”不会“无从知晓”。心灵片刻的遗忘终不过是“睫毛一眨”,人们仍处在痛苦的现实中。
  “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一齐来塑雪罗汉”,又镶了龙眼核做眼珠,涂了女人的胭脂,目光灼灼,洁白明艳。这暖国之雪的盎然生机,也在“不停地增长”,以致心灵的愉快达到了顶点。但是,暖国冰雪毕竟短暂,“晴天又来消逝他的皮肤”,寒夜那点冰冻又怎能挽回雪的消融?脂粉褪尽,“雪罗汉”不过是昙花一现,“终于独自坐着了”,没了形状。
  遗忘是对痛苦的另类斗争,沉睡也是对希望的想象。心灵的阵痛是“出鞘的宝剑乍现的一颤”,过度的创痛必然催生极度的渴望。希望这只“周身丰羽”的“传奇中的军枭”,它“一任精气吹拂,鼓起它那白色大丽菊的形体”,也就有“奇景和欢乐从四面八方朝我们涌来”。至此,诗人应该找到让心灵真正安静的力量了。
  想象的欢乐转向现实的沉思,不自由的心才渴求自由。南国“青春的消息”在动荡的时局下或许如“雪罗汉”一样,只是偶然一闪,随即消失。片刻的喜悦压抑不了痛苦。它沉入心底,又浮上心头。然而,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雪花死掉之后,“旋转升腾着雨的精魂”。死亡也是希望,斗争已经成为一种精神。朔风飞扬,雪花粉撒,北国的寒冷也让斗争成了一种品质,变得不朽。旋风飘忽,蓬勃奋飞,日光灿灿,包藏火焰,死了的雨却练就了雨的精魂。
  在写作手法上,两诗都采用了虚实相生的隐喻修辞,用现象和现实交织在一起,编织了人的精神图景。两诗融情于景,诗人们任自己的心潮随感官所及,在景物之上,自然流淌,在现实的景观和人的心境之间形成了一个感情和景物相互交融、互为依托的双层结构,使得读者既可以在表层追逐风雪之景,又可以在深层通感作者的心境,环环相扣,极大地增强了诗文的立体感和可读性。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