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病隙碎笔(节选)

作者:铁 生




  残疾与爱情,这两种消息,在史铁生的命运里特别地得到强调。对于此一生性愚顽的人,我说过,这样强调是恰当的。我只是没想到,史铁生在四十岁以后也慢慢看懂了这件事。
  这两种消息几乎同时到来,都在他二十一岁那年。
  一个满心准备迎接爱情的人,好没影儿地先迎来了残疾——无论怎么说,这一招是够损的。我不信有谁能不惊慌,不哭泣。况且那并不是一次光荣行为的后果,那是一个极为普通的事件,普通得就好像一觉醒来,看看天,天还是蓝的,看看地,地也并未塌陷,可是一举步,形势不大对头——您与地球的关系发生了一点儿变化。是的,您不能以脚掌而是要以屁股,要不就以全身,与它磨擦。不错,第一是坐着,第二是躺着,第三是死。好了,就这么定了,不再需要什么理由。我庆幸他很快就发现了问题的要点:没有理由!你没犯什么错误,谁也没犯什么错误,你用不着悔改,也用不上怨恨。让风给你说一声“对不起”吗?而且将来你还会知道:上帝也没有错误,从来没有。
  我记得,当爱情到来之时,此一铁生双腿已残,他是多么地渴望爱情呵,可我却亲手把“不能进入”写进了他心里。事实上史铁生和我又开始了互相埋怨,睡不安寝食不甘味、他说能,我说不能,我说能,他又说不能。糟心的是,说不能的一方常似凛然大义,说能的一对难兄难弟却像心怀鬼胎。不过,大凡这样的争执,终归是鬼胎战胜大义,稍以时日,结果应该是很明白的。风能不战胜云吗?山能堵死河吗?现在结果不是出来了?——史铁生娶妻无子活得也算惬意。但那时候不行,那时候真见鬼了,总觉着自己的一片真情是对他人的坑害,坑害一个倒也罢了,但那光景就像女士们的长袜跳丝,经经纬纬互相牵连,一坑就是一大片,这是关键:“不能”写满了四周!这便是残疾最根本的困苦。
  这不见得是应该忍耐的、狭隘又渺小的困苦。失去爱情权利的人,其他的权利难免遭受全面的损害,正如爱情被贬抑的年代,人的权利普遍受到了威胁。
  说残疾人首要的问题是就业,这话大可推敲。就业,若仅仅是为活命,就看不出为什么一定比救济好;所以比救济好,在于它表明着残疾人一样有工作的权利。既是权利,就没有哪样是次要的。一种权利若被忽视,其他权利为什么肯定有保障?倘其权利止于工作,那又未必是人的特征,牛和马呢?设若认为残疾人可以(或应该,或不得不)在爱情之外活着,为什么不可能退一步再退一步认为他们也可以在教室之外、体育场之外、电影院之外、各种公共领域之外……而终于在全面的人的权利和尊严之外活着呢?
  是的是的,有时候是不得不这样,身体健全者有时候也一样是不得不呀,一生未得美满爱情者并不只是残疾人啊!好了,这是又一个关键:一个未得奖牌的人,和一个无权参赛的人,有什么不一样吗?
  可是且慢。说了半天,到底谁说了残疾人没有爱情的权利呢?无论哪个铁生,也不能用一个虚假的前提支持他的论点吧!当然。不过,歧视,肯定公开地宣布吗?在公开宣布不容歧视的领域,肯定已经没有歧视了吗?还是相反,不容歧视的声音正是由于歧视的确在?
  好吧,就算这样,可爱情的权利真值得这样突出地强调吗?
  是的。那是因为,同样,这人间,也突出地强调着残疾。
  残疾,并非残疾人所独有。残疾即残缺、限制、阻障。名为人者,已经是一种限制。肉身生来就是心灵的阻障,否则理想何由产生?残疾,并不仅仅限于肢体或器官,更由于心灵的压迫和损伤,譬如歧视。歧视也并不限于对残疾人,歧视到处都有。歧视的原因,在于人偏离了上帝之爱的价值,而一味地以人的社会功能去衡量,于是善恶树上的果实使人与人的差别醒目起来。荣耀与羞辱之下,心灵始而防范,继而疏离,终至孤单。心灵于是呻吟,同时也在呼唤。呼唤什么?比如,残疾人奥运会在呼唤什么?马丁,路得,金的梦想在呼唤什么?都是要为残疾的肉身续上一个健全的心途,为隔离的灵魂开放一条爱的通路。残疾与爱情的消息就总是这样萦萦绕绕,不离不弃,无处不在。真正的进步,终归难以用生产率衡量,而非要以爱对残疾的救赎来评价不可。
  但对残疾人爱情权利的歧视,却常常被默认,甚至被视为正当。这一心灵压迫的极例,或许是一种象征,一种警告,以被排除在爱情之外的苦痛和投奔爱情的不熄梦想,时时处处解释着上帝的寓言。也许,上帝正是要以残疾的人来强调人的残疾,强调入的迷途和危境,强调爱的必须与神圣。
  
  赏析
  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评委会给2002年度杰出成就奖得主史铁生的授奖词中这样写道:“史铁生是当代中国最令人敬佩的作家之一。他的写作与他的生命完全同构在了一起,在自己的‘写作之夜’,史铁生用残缺的身体,说出了最为健全而丰满的思想。他体验到的是生命的苦难,表达出的却是存在的明朗和欢乐,他睿智的言辞,照亮的反而是我们日益幽暗的内心。”而史铁生自己也说:“当我的双腿和两个肾被拿走时,我的身体失灵了。活着就是你对生命有疑问,在我21岁双腿瘫痪时,写作及时找到了我,并延续着我的生命。”职业是患病,业余才从事写作的史铁生,在《病隙碎笔》中,呈现出了他对生命的思索轨迹,而他的《病隙碎笔》也成为当年中国文学最为重要的收获。
  《病隙碎笔》是一个精神探索过程,它的每个段落都在寻找,它是一个健全的灵魂对人生基本命题的哲学思考与辨析。它通篇无题,散碎如珠,却以人道和爱意贯统全书,妙语警句时时涌现,思想之光处处闪烁。
  通过选文我们也许难以观其全貌,但透过针针刺骨的思考,我们仍可以窥见其精神世界的跋涉身影。史铁生毫不避讳地谈到残疾,相反,他还把最残酷的残疾和最令人向往的爱情结为一个话题,文段中不仅没有原以为应该有的感叹与悲伤,反而呈现出的是轻松甚至带几分幽默的笔调,“好没影儿地先迎来了残疾”、“要以屁股,要不就以全身,与它磨擦”、“第一是坐着,第二是躺着,第三是死。好了,就这么定了”。作者平静地像是在叙说别人的事情。也许我们只有将这种平静和他的经历联系在一起时,才能理解这种平静之下经历的波涛汹涌,才能理解作者对生命的透彻领悟。
  当生命将残疾的现实和对爱情的向往同时交给史铁生时,他便也面对了人生中最残酷的冬天。史铁生便和心中的另一个自我“开始了互相埋怨”,是能接受爱,还是不能?是默认那种“对残疾人爱情权利的歧视”,还是争取那残疾人被忽视已久的享受爱情的权利?史铁生在对爱情的渴望和良心的不安中,在向往、自责、痛苦中苦苦挣扎着。
  但史铁生没有拘囿于自己的天地,他认为“说残疾人首要的问题是就业,这话大可推敲”,因为“一种权利若被忽视,其他权利为什么肯定有保障”?他还认为“对残疾人爱情权利的歧视,却常常被默认,甚至被视为正当。这一心灵压迫的极例,或许是一种象征,一种警告……上帝正是要以残疾的人来强调人的残疾,强调人的迷途和危境,强调爱的必须与神圣。”这种对爱的权利的强调就是对人生命本身的正视,它超越残疾,也超越爱情。
  我认为看一个人的文章。不一定是要接受他的思想和观点,而是要学习他的思考方法和逻辑方式。史铁生居住在自己的內心,苦苦追索人之为人的价值和光辉,坚定地向存在的荒凉地带进发。史铁生的思考拓宽了我们看世界的视野,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是我们的老师。另外,他积极的生活态度也在作品中表露出来,值得我们相对他来说幸运得多的人参考。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在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
  (杨继光)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