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穿过岑寂的碎片
作者:朱以撒
像我这般珍惜故纸的人,常常会留意典籍上、画册上的一些残破纸片。这些纸片都没头没脑,残损得不像样了。这时我总是心弦一颤:该不会又是楼兰的碎片吧?凑近前一瞥,十有七八,真是楼兰出土的残破纸片。
楼兰,真是离我太遥远,又太亲近了。
曾经想过,楼兰于我来说,已不是地域上的一个名称了,而是一种精神领域的烙印。一开始我不知道它具体的方位,只为那种莽原气象苍凉气息吸引,心想什么时候也走去看看。后来有人告知楼兰在罗布泊附近,不由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天啊!行动的信念顿时萎缩了不少。倘没有天赐的力量,是断断难以进入这神秘领地的。
我分外喜爱楼兰的残纸,从外观上看,边缘都被时光的风霜啃噬得斑驳陆离,犹如一片片洞见筋脉的黄叶。这些残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汉字,古朴而稚拙。只是由于残片,即便从内容上细审,我也弄不清哪页残纸居先哪页残纸在后。原先,贯穿纸片使其排列有序的细韧皮条,经不过风雨磨洗,不知哪一日清晨呼啦啦分崩离析,这一摞摞记载楼兰心迹的古纸本霎时如天女散花,散乱而破碎,再也无从整理。有序顿成无序,整饬变成芜杂。一些重要的记载被风吹雨打腐烂去,一些关键的词组也剥蚀风化,神秘的气息开始飞扬,越往后越神秘莫测。我想会有一些人,面对那无尽荒漠的方位,踮起脚神往地张望。
我们完全可以在精神上还原、再现当年丰饶的场景啊!
两千多年前的楼兰,何等富庶和滋润呀!这个美丽的绿洲王国有如丰满而妩媚的少妇,林木葱茏,水草丰茂,波光荡漾,百鸟啁啾,真是一片乐土。它使黄河文化、恒河文化和古希腊文化水乳交融。楼兰以它的消失,使人感到再滋润饱满的生命,也会如流星一般,在瞬间化为虚无。
这些古典的碎片由于没有完整性,它使人们也就看到一个碎片的楼兰,只看到那些舞文弄墨的楼兰人迷蒙的背影。在我把玩到的一些墨迹里,这时的书体,正处在隶楷若即若离的阶段,那种楷有隶意、隶含楷法的驳杂胶着状态,醰醰有味品之不厌。这些墨迹和相应时期的魏晋名流风格如隔江海。楼兰残纸墨迹总是那么素朴,淡墨青衫一般天然动人。当然,有些笔画真的没有写好,读起来直让我皱眉头,不像是专门训练过的书手所为。深目高鼻的楼兰人,此时还没有学会含蓄呢。有时用笔恍若马背上挥刀,直通通地就挥了过去。这宛如在纸面上作长枪大戟格斗,咣当作响。我当然不太习惯这种表现方式,觉得太抛筋露骨,只是书写中一如既往地不作态,则是我屡屡赞美的。这时的江南名士,已经能写得一手流畅婉转的好字了,楼兰人的字迹却都处在未完成的品相里,似乎等着后人去弥补。可是我感到了字里行间充溢的宗教神秘的气息。佛教进入中原,首先要途经此地,是这里的人过早地皈依了吗?这真是一个饶有深味的问题:有技巧的人足以达到完美,却全然写不出如此韵致,是心灵空间缺少了什么吧?
我觉得没有必要回避斯文赫定这个也许会让人不愉快的名字。20世纪初,这个具有探险血统的人就来到罗布泊附近的荒漠上,发现了遗弃千年的楼兰遗址,挖掘的序幕就此拉开。可以轻易推想,20世纪初亲近罗布泊边缘会是何等艰难!但是斯文赫定还是千里迢迢地赶来了。有些人有着狼狗一般敏锐的嗅觉,而且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伙、一群,只要破旧的中国哪里有宝藏浮出土面,都会把这伙子人招引过来。斯坦因不是到了敦煌,轻易就把藏经洞的珍贵经卷搬走了一大批吗?华尔纳则动了点科学的脑筋,发明了一种特殊的胶水,专门用来粘走那些活灵活现的鲜艳壁画;还有一位叫范莱考克的德国人更绝,跑到荒无人烟的高昌故城的柏孜克里克石窟,硬是用犀利的狐尾锯,把壁画连土锯了下来,然后装箱运走。
这类事情在那个时节委实太多了。如今我只能粗疏地在自己那张记事地图上作种种颜色的记号,这里或者那里。这种登堂入室的文化搬运行径,曾使我们蒙羞并且愤慨不已。
风沙越来越沉重地覆盖在楼兰遗址上,终日无绝,漫过基础,漫过堞墙,漫过城楼,着力剥蚀着突兀处,料想在不久,就连高耸的烽燧也要被遮埋,遗址外相将荡然无存。一切绚丽和辉煌,在如许长的岁月中,被黄沙摧残成一片迷蒙。
只余下楼兰残纸了。它们尽管是残片,却必将长存,就像楼兰上空的长风和楼兰身体上的沙丘一样长存。这些碎片有自身的特性,获得朴素的色调和质地,尤其是时日赋予了它们长存的生命力,已不惧怕世俗的侵入了。
我慢慢地走近楼兰,当然是心路历程接近了。楼兰在我心目中破碎万端,和碎片的纸本一个模样。其实,认识一个世界要达到周全是不可能的。面面俱到,反而什么都达不到,什么都肤浅之至。
从史料的完整性要求来衡量,碎片使人怜爱不已,但它的物质价值已抵不上完好者。若从审美价值上说,碎片却具有相当强的象征性,借残象以会意,妙在存残之间、藏显之外。
读着深沉的文字,追随作者思想的脚步,我们做了一次精神时空的旅行,一起穿过岑寂的碎片,去窥看历史,去感知变迁,去在心路历程上走近荒漠楼兰。
贯穿始终的线索就是这“岑寂的碎片”。它们被时光的风霜啃噬得斑驳陆离,散乱无序,已经讲不出楼兰国完整的故事,但就是这些支离破碎的存在,使得“太遥远”的楼兰“太亲近”起来,因为它们是楼兰文明的见证者,也是作者思接千载的触发点。穿过它,作者都联想到了什么呢?
穿过破碎的纸片,作者最先还原了“一片乐土”的楼兰古国,富庶,丰饶,“黄河文化、恒河文化和古希腊文化水乳交融”的所在,然而“再滋润饱满的生命,也会如流星一般,在瞬间化为虚无”。历史慷慨地给予了楼兰绝代的繁华,最终又残忍地收回了这一切。于是,楼兰干涸了泉水,枯萎了绿洲,消失了妩媚,破碎成后人无数次踮脚眺望的漫漫黄沙,也在历史的长河中神话般地退隐成了一个精神领域的烙印。
穿过破碎的纸片,作者从“那种楷有隶意、隶含楷法”的书体中看到了那“素朴”、自然的楼兰人,他们不懂含蓄,也不作态,直截了当的坦率中有着成长之中才有的“天然动人”之美,技巧的完美写不出楼兰的韵致,而当时的江南名士心灵空间里所缺少的恐怕就在于此了。
接着,穿过破碎的纸片,作者又想到另一种情景:一队队具有冒险血统的“斯文赫定们”又残忍地向它伸出了一双双贪婪的手,让它在繁华过后不仅接受自然风沙无情的冲刷,还要一次又一次接受人为的无情剥蚀。经书运走了,壁画粘走了,雕像锯走了,剩下的楼兰在风沙中成为了比碎纸片更为斑驳的“岑寂的碎片”。
现在呢,“风沙越来越沉重地覆盖在楼兰遗址上”,也终将会“被黄沙摧残成一片迷蒙”,那时也就只有这眼前的碎片了。作者借这“残破纸片”游走了历史和精神的时空,又终将面对眼前的残破。“只余下楼兰残纸了”,“它们尽管是残片,却必将长存”。然而作者想到,美好的东西,即使已经残破不全,但仍具有永久的生命力。而这和破碎楼兰一个模样的碎片,终于不再惧怕世俗侵入,获得“长存的生命力”,作者说“借残象以会意,妙在存残之间、藏显之外”,是啊,虽然在“存在”与“残破”之间,在“隐藏”与“彰显”之外,“岑寂的碎片”永远把思维的指针朝向精神世界的楼兰国。
(杨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