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事事关情语语入情

作者:戴召平




  文贵有情,情贵真实。《祭十二郎文》就是这样一篇好文章。它是韩愈悼念亡侄韩老成的一篇祭文,感情深沉真挚,形式自由灵活,语不惊人却能打动人心。古人评它为“祭文中千年绝调”。《古文观止》评论它“字字是血,字宁是泪”,“情之至者,自然流露为至文”。通观全篇,几乎无一句无一字不在写情,而且写得真,写得深。可以说,“以情胜”是它鲜明的艺术特色。
  叔侄两人特殊而深刻的关系是整篇文章感情倾泻得淋漓尽致的基础。十二郎,是韩愈的侄子,名老成,他在韩氏族中排行第十二,故称为十二郎。韩愈与十二郎从小孤苦相依,情逾骨肉手足。“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韩愈三岁时丧失双亲,跟随长兄韩会夫妇生活,后来韩会由起居舍人贬为韶州(现在广东韶关)刺史,不久死于任上,韩愈始十岁。韩愈与十二郎幼年“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又因三兄皆早逝,“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予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作者以饱经沧桑的笔调叙述坎坷辛酸的身世、叔侄二人从幼时发展起来的特殊关系以及“韩氏两世,惟此而已”的独特家世,令人在一开始就感受到其悲痛之情的绵远深重。
  古代的祭文大多模式化,千篇一律,赞颂死者的功德,评说死者的一生,实际上是讲给活着的人听的,所以叙事难免夸饰,抒情难免虚假。本文却敢于打破常式,运用第二人称写法,读来格外真切感人。作者祭奠与自己关系密切感情深厚的侄儿,抒发刻骨铭心的骨肉至情,通篇皆以汝吾相称,全文共出现四十个“汝”字,让人感到作者不像是在作悼词,而像是在与亡者侄儿衔哀面语。而亡者韩老成好像没有死,正坐在韩愈对面听他倾诉衷肠;又好像韩老成虽然已死,但其亡魂还能听到他的家常絮语;他甚至向韩老成直接提问:“其竞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乎?”“其然乎?其不然乎?”“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那种真切询问他的病因与死期的情状,让读者撕心,听者裂肺,好不凄惨。这种对话形式,不同于一般祭文的歌功颂德,而是具有浓厚的感情色彩和抒情意味,因而大大增强了文章的感染力。听着二人说话,我们很容易感受叔侄情深,感受作者的失侄之痛。如果十二郎有知,也一定会与作者一起捶胸顿足,恸哭不止的。难怪本文被称为“至情”之作而千古传诵。
   无论是有关对韩老成生前往事辛酸痛苦的追忆,还是他走后对后事的种种安排,作者都有力地突出了一个“情”字。作者善于将绵密深沉的情感直接投射于与十二郎有关的生活细节之中,反复抒吐。在作者的记忆之中,有关十二郎的生活细节都历历在目。如追忆两人成年后的几次见面和离别,特别点出近年问作者与十二郎几度约好会合又因变故使其“不果来”,作者痛惜成年后二人离聚不定,竟成永决。“其后四年”、“又四年”、“又二年”、“止一岁”、“明年”、“是年”等表示准确时间的词语的运用有力地突出了两人相互依恋的感情。又如,“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汝去年书云”、“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等,作者连与十二郎之间书信往来的时间和内容都记得一清二楚。又如吊慰遗孤,为侄儿安排身后事,告慰侄儿在天之灵,替侄儿完成教子嫁女的心愿等,无一不情真意切,感人至深,读后令人潸然泪下。一桩桩一幕幕,回忆过去,面对现实,始终都贯注着一个“情”字,而且句句从肺腑中流出,如泣如诉,其披肝沥胆的痛苦情状,历历如在人眼前。生活细节的匠心运用深切地表达了作者对亡故亲人韩老成的悼念和对人生浮沉离合的无限感叹,同时使文章具有很强的抒情性。这也足本文之所以具有巨大艺术感染力的关键所在。
  恰当而又真切的心理活动的描摹也使本文的抒情浓度增色不少。如噩耗传来,表现作者对十二郎的死不愿相信义不得不相信的惨烈心情的这一段,“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作者先是不信,以为“汝之纯明”有“吾兄之盛德”而“克蒙其泽”,以为十二郎乃“少者强者”而不至于“天殁”。但又不像是做梦,因为“东野之书,耿兰之报”明明就“在吾侧”。在这里,作者倾诉自己遭受巨大打击精神恍惚,刻画得入木三分,淋漓尽致。又譬如作者没有照顾好十二郎而深深自责的这一段:“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六个“不”字,写尽作者的痛苦与惨烈。“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天。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作者将十二郎的去世归咎于自己。其惊诧叹惋和痛惜之心,日月可鉴。甚至,因了十二郎的去世,使得作者对人生心灰意懒。“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深刻逼真的心理描写强烈地震动着每一个读者的心灵,其罕见的激烈与惨痛大大增强了文章的感染力。
  前人论文,很讲究文势的起伏跌宕,认为好文章当“如川流汛激,必有洄洑逶迤”,方能令“观之者不厌”。本文结构严谨而又摇曳多变,过接转接清楚自然。全篇段落、层次甚至语句、词语之间,互有联系,又通过回环转换,使意思层层递进。如写得知老成死讯段,从“信”说到“疑”,又从“疑”说到“信”,再把老成之死归于天理、神明、事理、寿数。接下来两段,又写自己不久将跟随老成之后死去,写痛极之后反而视死为幸事,写自己死后二人的幼子难以避免的遭遇,层层转换,变化无穷,而字字句句,情真意挚,凄楚哀婉。初看好像是作者经过精心编排,其实却并非有意为之,只是情至笔随,不刻意追求而文章自妙。在行文中,造成了一种时起时伏、回旋跌宕的抒情效果,同时又体现了韩愈学习古文应“顺其意而不顺其辞”、“惟陈言之务去”,力求“文从字顺”的积极的文学主张。
  
  韩愈这篇文章的语调句式随着自身情感的发展变化段段变、时时变。句式或长或短、或口语或雅句;语调则或急促或迂缓、或高亢或低圊,真正做到了情至笔随,从而使文章收到了情文并茂的抒情效果。文中多用重叠的语句和排比句,增强了语势,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文言虚词。特别是语气词的使用也增强了全文的感染力,多处接连不断地连用“而”、“邪”、“于”、“也”、“矣”等字,加重了语气,强化了情感,并使形为散体的这篇祭文。含有了韵味,节奏也显得更加顿挫有力,从而更能打动读者。
  
  曹雪芹在写贾宝玉作《芙蓉女儿诔》之前,曾有一段文字,谈了他对哀祭类文辞的写作见解:“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切。”韩愈,不蹈袭前人套头,在《祭十二郎文》中文笔朴实,情真意切,催人泪下。“读诸葛孔明《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所以如此者,乃“情”字而已。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