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与姐姐永别

作者:王兆胜




  正当姐姐与我的日子渐好起来,灾难也随之降临。先是去年两个哥哥突然故去,他们都不满五十岁,其中就有残疾的三哥。这一下可苦了姐姐,她先是成日成夜地哭,后来病倒了。一检查是胃癌,已是晚期。听到这个消息,我的脚直往下陷,身体软软地站不住。当我从数千里外赶回老家医院见到姐姐,她刚做完手术,此时她还像以前那样胖胖的,红光满面。当看到我,姐姐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我告诉她出差顺路回家看看。姐姐知道我说了谎,但显然很高兴,我看到从姐姐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里涌出泪水,像两条小溪。我在姐姐床边陪她几天几夜,直到过了危险期。姐姐逼我回京,一说怕耽误了工作;二说我老在身边,她着急上火,不得已我只好离开。临走那天,姐姐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医生说姐姐的病少则数月,多则几年,我那时指望姐姐是误诊,希望奇迹出现,所以每次打电话心里都惴惴的。去年春节前,姐姐感到不好,后来也猜出了病因,就打电话让我回去看她。这一次见到姐姐,大出我的所料,原来光彩照人的姐姐突然失了神采:病前一百五十斤的体重只剩下九十五斤;病前红苹果似的大脸如今布满皱纹;病前白净有力的脖颈现已黄而皱;病前充满自信与聪慧的眼睛而今透出悲凄与绝望;还有,肿瘤的扩散使姐姐坐立卧都很难受,包括吃饭喝水都相当困难。看着姐姐难受的样子,我的心如刀绞。母亲去世时我痛苦过,但那时年幼无知,对人生的滋味没有品尝;而这一次,不惑之年的我,心知姐姐在我生命中的分量,而我又不能将姐姐救回。姐姐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她让我坐在她身边,拉着我的手宽慰我。姐姐一边流泪一边说:“力强,我轻易不会叫你回来,因为你工作忙路又远,可我知道不行了,如果不叫你回来,我担心再见不到你了,有些话就没法当面跟你讲。趁我还清醒,我把该说的话说出来,就可以安心了。”姐姐除了让我照顾她的儿女,还说:“力强你记住,我不在了,你千万不要哭坏了身子,我的身体就是哭三哥哭坏的,人死了哭有什么用?你自己千万保重!”姐姐还自言自语道:“如果能让我再活一次多好,我一定好好珍惜,哪怕没有钱都行。”当天晚上,姐姐吃得不少,有半碗饭。姐姐要吃排骨,我说那不好下咽,也不好消化。姐姐笑着说,她有点馋,就是吃不下。又说,身体好时,她能吃好几碗饭,怎么现在就吃不下了呢?此时,我看见姐姐眼里光亮一闪,那是对生命怀有的无限渴求。
  嘱咐完了,姐姐就催我早些回京,她说自己还不知道能拖多久,看我一眼就心满意足了。由于我再三坚持,她同意我在家里再待三天,这是我上大学以来少有的——靠着她那么近,对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为她理理难受的腰部,将自己带来的水果一点点送到她的嘴里,与她轻声细语说话,还有能感到她生命的呼吸……我掏出钱放在姐姐手里,姐姐坚决不要,她还在为我着想,担心我入不敷出。看我坚决的样子姐姐就留下了。不过我知道,现在钱对姐姐又有何用?
  返京那天早晨,姐姐拉住我的手,又抱着我的头怎么也不舍得放开,于是我们姐弟俩痛哭起来。姐姐和我都知道这是永别,所以哭得伤心极了。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泡在泪水里,怎么都抑制不住;又像飘浮在空中,身体绵软无力。我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奔头。作为弟弟,我不能在姐姐身边伴她走到生命的尽头,因为作为公家人我是不自由的。此时,我想起英国作家吉辛与姐姐相依相伴的人生,如果当时我能陪姐姐度过一生,她会不会有这样的结局?二十年前,我离开生我养我的农村,离开母亲样的姐姐,以一个农民之子的一无所有开始新的人生探求,其间的艰难困苦与孤独寂寞不能为外人道。每当此时,想起姐姐,暗冷的心中就会充满光明和温暖。如今,姐姐已离我而去,剩下的人生道路我会很寂寞的。
  跟我在北京读书的外甥女寒假回到她妈妈身边,这样我姐姐得女儿伺候月余,回来时,姐姐让女儿给我带来她年轻时的一张照片,我以前从未见过。这张照片上姐姐年轻漂亮,充满青春活力,我明白这是姐姐将她短暂的人生与生命行程浓缩在这张照片上,留给我。是的,姐姐像一阵风如一股烟似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只留下我对她的记忆,还有这张照片。
  每当悲痛欲绝,我就想起姐姐的临别嘱咐:不要过于悲痛,更不要整日哭泣,要坚强地活下去。姐姐虽是农村妇女,识字有限,但她明理聪慧,有胆有识,而我读了几十年书,难道还不能参透生死?天地以“气”化形生人,当“气”消尽,形神俱亡,再度化为“气”,任何人都逃不脱此循环之理。所以,姐姐只是过早烟消云散罢了!但是,姐姐虽去,但她给我的呵护、温暖和智慧,将永留我的心间。我会更好地活下去,以报答她的恩情。
  姐姐属猪,叫王淑梅,生于一九五九年一月七日(阴历),死于二○○三年三月二十九日(阳历),我将永远记住这两个日子。每年这两个时间,我都会焚起心香,遥祝姐姐的在天之灵,平静安息。
  二○○三年六月十五日于北京皂君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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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