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致命错误
作者:江 晖 刘桂芬
一、从言谈行动,看李甲其人。
李甲出身于官宦家庭,父亲是布政使,“自幼读书在庠,未得登科,援例入于北雍”。由此可见,他是一个官宦家的公子哥儿,读书识字明礼数,但又没有真才实学,并且也没有大的志向抱负。
文中交代李甲在京坐监时“与一个名姬相遇”,文中还提到“初时李公子撒漫用钱,大差大使”,后来囊箧已空,父亲几遍写信唤他回去,鸨儿也渐渐怠慢,但他还是“迷恋十娘颜色,终日延挨”,这就说明李甲其实常出没于花街柳巷,是一个沉迷女色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后来为赎出十娘到亲朋处筹钱而一无所获,这固然说明了人情的冷漠,但亲友的反应也可以让我们看到李甲平日的为人。
更要命的是这个人懦弱、自私、无主见、没有责任感。在他“囊箧渐空”时,被老鸨言语触突,他却“词气愈和”,整个人都缺少男儿应有的自尊和血性,为求一己之欢而忍辱含垢,可见其懦弱!当十娘与他商议从良之事的时候,他只是一脸无奈地叹息:“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出去筹备银两,“一连奔走六日,并无铢两”,待十娘问时,只知“眼中留下泪来”,可见其无能!脱离烟花之地的十娘对未来生活充满希望,当她向李甲问及今后的前途时,迂腐无能的李甲只能以“尚未有万全之策”敷衍。由此可见,杜十娘从良之事更多的是十娘自己在积极准备,而李甲虽答应十娘“落籍”,但事实上并无准备,那么他日后的不负责任也就并不奇怪。既出京城,回家路上,银两用尽也只是“愁闷”,在困难面前只是唯唯诺诺,束手无策,都靠十娘想办法,当十娘从百宝箱中拿出五十两白银,他“且惊且喜”当即发下“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也”的铮铮誓言。一个见了金钱就轻率如此者,又怎能挣脱利欲熏心的魔咒呢?
李甲的这些品行就是他日后不负责任、背信弃义的基础。像他这样一个懦弱自私没血性没本事的人根本不值得杜十娘去爱。
二、听孙富“危言”,洞李甲“真心”。
何谓“真爱”?“真爱”应该是互相爱慕,互相尊重,为对方着想而不是自私地保全自我。李甲真爱杜十娘吗?从孙富巧言威逼利诱李甲时李甲做出的反应便可洞穿李甲的内心。
a.孙富举杯相劝,二人赏雪饮酒,先说些斯文中套话,渐渐引入花柳之事。二人“志同道合”,说得入港,一发成相知了。
由此可见,李甲与孙富在品行上没有太大差别,都是并不斯文、常出入于妓院歌楼,只不过孙富更老道一些。
b.孙富屏去左右,低低问道:“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李甲正要卖弄在行,遂实说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
从李甲的回答来看,颇有卖弄自己是花柳老手之意,将十娘的身份作为卖弄的资本,可见他在骨子里并没有把十娘当成恋人、妻子,他并不尊重十娘,否则他不会把十娘拼命想挣脱的烟花女子的身份拿出来炫耀。
c.当孙富窥察到李甲正为回家如何面对严父而踌躇之后,他就机假惺惺地表示关心,问李甲与十娘如何打算,当李甲告知他十娘的计划之时,他故作愀然之色,调李甲胃口,抓住李甲的弱点,危言耸听,提出:“若为妾而触父,因妓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异日妻不以为夫,弟不以为兄,同袍不以为友,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李甲闻听此言立即“茫然自失,移席问计”,说:“兄诚有良策,使弟再获家园之乐,乃弟之恩人也。”
由此看见,当时在李甲心中,杜十娘已经成为他情感和生活的包袱了。
待孙富说出他的“万全之策”,李甲的反应竟是“一席话说透胸中之疑,起身作揖道:‘闻兄大教,顿开茅塞。’”
是的,遵从孙富的良策李甲就可以不触父怒,就可以躲避“人之多言”,又能得到“千金”的高价,这怎能不让怯懦自私的李甲“顿开茅塞”呢?终于,李甲选择了牺牲别人而极端自私地保全自我的可耻道路。至于后来面对十娘他辗转难眠,夜半啼哭,欲言又止,也只能让人感到他的惺惺作态。因为当他最终向十娘讲出了自己的打算时,看到了十娘严妆他便得到灵魂的安慰,“欣欣似有喜色”。至此,他彻头彻尾地露出了他的可憎可鄙的虚伪嘴脸。
我们看到,孙富固然可憎可恨,但李甲其实也并不比孙富可爱,甚至比孙富更为可鄙。尽管孙富巧舌如簧,但倘若李甲真爱十娘的话,肯定不会因为这样一通威逼利诱就犹豫动摇进而背信弃义。
我们可以做一个设想,倘若十娘选择的不是李甲,而是一个重情重义、仗义磊落的男儿的话,那么十娘的命运就将改变,故事的结局就将重写。其实当时并非没有重情重义、仗义磊落之人,比如卖油郎秦重,比如柳遇春。
《卖油郎独占花魁》也是冯梦龙《三言》之中的作品。秦重是个地位卑微的卖油郎,一日,他偶见花魁芳容,心生爱慕之情,于是每天精打细算,凭自己辛苦经营积蓄了一笔钱去亲近她。花魁酒醉归来,不睬秦重,秦重并不在意,而是尽心照顾、百般爱怜、非常尊重;花魁酒醉呕吐,秦重毫不嫌弃,他怕污了被子,就把自己的袍袖张开,接住污物。当花魁决心嫁给秦重,秦重欢天喜地,心中所想却是花魁与他过穷日子是否会委屈了她。但他对花魁娘子的爱却是真心真意,正像他的名字一样,他重的是“情”。这在李甲是断然做不到的。不同的阶级地位和不同的生活环境塑造了不一样的人,李甲的出身决定了他不可能像秦重那样用自己勤劳的双手为自己的幸福去努力创造,李甲所受的教育和所生活的环境也决定了他不可能像秦重那样去真正尊重、真心爱恋为世人所不齿的风尘女子。
如果说李甲与秦重之间存在较大的阶级差别的话,那么把李甲与柳遇春做对比,便可更清楚地看到李甲性格中的可鄙之处。柳遇春与李甲同为监生,还是同乡,他们的身份地位相似,但柳遇春却称得上是一个大丈夫。在柳遇春不了解十娘的情况下,他劝李甲赶快了断,但得知十娘把自己苦心积蓄下的一百五十两银子交给李甲时,被深深震撼,不但慨然相助,还语重心长地叮嘱李甲“此妇人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负”,并言明“吾代足下告债,非为足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可见柳遇春才真正懂得杜十娘的价值,他知道,在这个交织着利害关系的社会中,一个风尘女子付出一份不计得失的真情需要什么样的勇气,这份情又有着怎样的分量。可惜杜十娘倾心的李甲却“眼内无珠”,不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大丈夫。
正是因为李甲对十娘的爱本来就不够深厚,所以当孙富的“危言”恰恰说中了他心中的顾虑之时,他的犹豫迟疑才立刻溢于言表;正是因为在爱别人与爱自己之间他更爱自己,所以当孙富提出让他出卖十娘时他才会感觉“顿开茅塞”。孙富只不过是替李甲说出了他心中有但却不敢说的心事罢了,即使李甲这次没有遇到孙富,将来遇到什么张富、李富,他也仍会做出如此选择。如果换成了像秦重或者柳遇春这样的重情重义的男儿的话,孙富的威逼利诱未必或者根本就不可能起作用;但像李甲这样一个软弱自私的人,在捍卫爱情和保全自我之间选择,肯定是会选择保全自我,背弃十娘只是一个迟早的问题。
综上所述,李甲并不是一个值得十娘爱的男人,他是个懦弱自私没血性的纨绔公子,他的家庭出身和纨绔公子的德行注定他不可能真正认识并欣赏十娘一片真情的价值,更无法想象看似柔弱无助的十娘具有的侠女般的胆识、智慧和不可侵犯的独立人格,所以他对十娘缺乏真正意义上的相知相爱,不可能也从未有过为婚姻自主和未来幸福生活而努力奋斗甚至付出代价的心理准备,当然更不可能有坚持到底的勇气和决心,所以,一遇阻力,必定半途而废。杜十娘多年来一直在寻找一个值得依靠的好男儿以托付终身,但李甲断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忠厚至诚”有血性的真正男儿。
云暗江心波涛怒,香消玉殒恨难平!选择李甲是杜十娘的一个致命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