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说话

作者:贾平凹




  我出门不大说话,是因为我不会说普通话,人一稠,只有安静着听,能笑的也笑,能恼的也恼,或者不动声色。口舌的功能失去了重要的一面,吸烟就特别多,更好吃辣子,吃醋。
  我曾经努力学过普通话,最早是我补过一次金牙的时候,再是我恋爱的时候,再是我有些名声,常常被人邀请。但我一学说,舌头就发硬,像大街上走模特儿的一字步,有醋溜过的味儿。自己都恶心自己的声调,也便羞于出口让别人听,所以终没有学成。后来想,毛主席都不说普通话,我也不说了。而我的家乡话外人听不懂,常要一边说一边用笔写些字眼,说话的思维便要隔断,越发说话没了激情.也没了情趣,于是就干脆不说了。
  数年前同一个朋友上京,他会普通话,一切应酬由他说,遗憾的是他口吃,话虽说得很慢,仍结结巴巴,常让人有没气儿了,要过去了的危险感觉。偏偏一日在长安街上有人问路,这人竟也是口吃,我的朋友就一语未发,过后我问怎么不说,他说,人家也是口吃,我要回答了,那人以为我是在模仿戏弄,所以他是封了口的。受朋友的启示,以后我更不愿说话。
  有一年夏天,北京的作家叫莫言的去新疆,突然给我发了电报,让我去西安火车站接他,那时我还未见过莫言,就在一个纸牌上写了“莫言”二字在车站转来转去等他,一个上午我没有说一句话,好多人直瞅着我也不说话,那日莫言因故未能到西安,直到快下午了,我迫不得已问一个人xx次列车到站了没有,那人先把我手中的纸牌翻个过儿,说:“现在我可以对你说话了。我不知道。”我才猛然醒悟到纸牌上写着莫言二字。这两个字真好,可惜让别人用了笔名。我现在常提一个提包,是一家聋哑学校送我的,我每每把有“聋哑学校”字样亮出来,出门在外觉得很自在。
  不会说普通话,有口难言,我就不去见领导,见女人,见生人,慢慢乏于社交,越发瓜呆。但我会骂人,用家乡的土话骂,很觉畅美。我这么说的时候,其实心里很悲哀,恨自己太不行,自己就又给自己鼓劲,所以在许多文章中,我写我的出生地绝不写是贫困的山地,而写“出生的地方如同韶山”,写不会说普通话时偏写道:普通话是普通人说的话嘛!
  一个和尚曾给我传授过成就大事的秘决:心系一处,守口如瓶。我的女儿在她的卧房里也写了这八个字的座右铭,但她写成:“心系一处,守口如平。”平是我的乳名,她说她也要守口如爸爸。
  不会说普通话,我失去了许多好事,也避了诸多是非。世上有流言和留言,——流言凭嘴,留言靠笔。——我不会去流言,而滚滚流言对我而来时,我只能沉默。
  赏析
  《说话》从日常生活感受出发,围绕“说话”,以幽默诙谐的手法,将自己对生活的态度、人生感悟,以及从容乐观、豁达超脱的处世原则娓娓道出。文章以作者不会说普通话起笔,以自嘲的笔触描写了自己学说普通话的经历:从热心学习,激情消解,到无奈悲哀,坦然面对,直至“靠笔留言”自我超越的人生信念的确立,既是作者的自我审视和自我省察,也是作者对世俗生活的深刻体察。行文从容自信,潇洒达观,文章穿插幽默风趣的事例,使读者忍俊不禁,嘲弄中透露着对自我的超越,闲适中浸润着人生况味,幽默中孕育着对人性的深刻认识。
  文章首尾呼应,结构完整,浑然一体,如叙家常一样将不会说普通话的种种情由和得失一一道出,将说话——语言——人际沟通的微妙关系徐徐道出,笔调灵活,构思通脱,结构自然,没有刀劈斧凿之痕,也没有雕塑工匠之气,一切按照生活的内在发展规律来架构。文章开篇也不奇,信手拈来,但那情那境那意盎盎然,耳目一新,常中见异,平中显奇,形成了贾平凹散文结构的自然美。
  文章最后一段,画龙点睛,阐发出人生哲理,指出为人要少说话多做事,不要中伤诋毁别人,对流言、诋毁不必理会,以平常心坦然而对。这样,一个对都市文明采取退守之姿,在不同精神纬度上退向内心固守而又自尊自重的形象跃然纸上。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