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柔软

作者:朱以撒




  暮秋经过这一大片河滩的沙石地, 效果比春日好多了。已经通体枯黄的芦苇枝条, 头上都顶着一丛丛的银灰色芦花。时光使每一株芦苇的生命都达到极端,以柔软出现, 毛茸、蓬松, 还有一种轻如蝉翼的分量。顺从着风力, 像敷衍开来的云层, 夕阳打在一部分芦花上边, 看着有些恍惚, 这些全然在自然环境中生生死死的植物, 走到生命的终端, 可以说已修成正果了。再过一些时日, 许多芦花将随风飘散, 风把它们的子孙携到天涯海角, 开始新一轮的生命旅程。
  如果不是有事, 真想停下车来, 剪一束芦花, 带它们回家。
  一种毫无人工介入痕迹的植物, 要走到这一步, 可以想见生存的艰辛。青年时代结束后, 我越发喜爱柔软之物, 比较松竹梅的坚硬, 我更对芦苇有好感。柔软是一切生命际遇中最原始之性, 以适应著称。如果这一大片芦苇改插旗杆, 美感肯定是另一类。柔软的腹中, 显然潜藏着生存的策略, 否则, 无数次狂风从此处扫过, 早已荡然无存。当一个人坚硬的笔尖与这些柔软之物猝然相遇时, 的确有一种顺服的美感升起。
  有时返回老家, 会到离家不远的一个庵里走走。仅仅一墙之隔, 把嘈杂的市声隔在另一个世界里。眼前清幽静谧, 有袅袅暗香浮动。有一位我少年时的出家妇人在这里度着晚年。当年她住在与我隔壁的邻居家中, 静静修行。家中收拾、涮洗一尘不染, 从不与街邻有瓜葛, 也不高声大嗓。一个人诚心向善, 许多言行就简洁而且低调了。那个时节, 人性中充满着冲撞、对峙的坚硬, 她看起来就越发轻柔了。有的人是不可改造的, 她的柔性就是如此, 尽管事佛的仪式停了下来, 落满尘埃, 但是她的内心一定在继续着, 没有放弃。她以一种柔软的形态, 不动声色地继续自己的精神生活, 在成群结队的人甩动着有力的臂膀疾行时, 她的徐缓迟疑一眼可见。她干脆住到庵里, 心境环境更为默契。几十年过去, 有不少人如风中树摧折委地, 而更多像她这般柔软的人留存了下来。
  肉体是物质的, 物质是时光的信物, 时光最终让生命破绽百出, 这是没有疑义的。
  不珍惜生命, 只能从自身寻找答案。我认识的长者多半以教书为业。这些上一辈的教书先生, 此时已垂垂老矣。当年将智慧和知识传递给众门徒时, 站在讲台上, 一副挥洒自如状, 善于板书的右手, 在黑板上三下两下, 文字奔涌而出。静坐下边的听讲者, 会心对视, 充满钦佩。一个场景改变了, 肯定是与这个生命的能力相关联——过度的劳心、劳力, 对青年时期生命透支满不在乎, 结果许多疾患都热闹地集合到了人生的晚景。这个最需要安息静养的时日, 变得举家不宁。一位师长坐在床里, 盖着被子吃鱼, 与我断断续续地说话, 品咂鱼骨后信手就扔在床下。这个举动, 我判断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围, 我的心里难过起来。完全可以追溯到当年的生活目标, 把自己当作一匹不知倦返的马, 承载生理限度以外的劳作, 促使自己成为一名硬汉。当年不按生命科学的规则蛮干, 如今病痛缠身。我们常说人赋有睿智, 不会在一块石头上绊倒两次, 实际上我们已经多次被绊倒。淮南王刘安说得痛快: “鹤寿千岁, 以极其游; 蜉蝣朝生而暮死, 而尽其乐”, 把两种毫无可比性的生命放在一起, 让我们看到不同的生命过程, 不同的生存方式, 都能尽其圆满。想来, 遵循生之规则者, 善莫大焉。
  除了对命数的敬畏外, 对于自然界外在情绪上显示出的风水、阳光、雨露, 我都持抱敬畏之心。我向来在强大的自然力量面前采取了躲避、顺应的策略——我通常是一位旁观者, 站在安全处, 看风来风往潮起潮落。我在芦苇丛里欣赏到的随风俯仰舒展自如的美感, 这种姿态一直让我迷醉。是否都要像遮挡风沙的木麻黄那般伤痕累累? 每个人的答案都是截然不同的, 它窥探着我们隐秘的内心。很庆幸的是, 我们居住在这个滨海城市, 靠山而临水, 风起而水涌, 周而复始地为我们直接地体验, 不能不说是大自然有意的昭示与启迪。
  此时, 应该看得更清晰了。
  (选自《人民日报》2005年12月13日)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