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读余光中咏水果诗

作者:黄维晖




  一 水中莲 空中雾
  
  余光中因其《乡愁》一诗而有“乡愁诗人”之称。乡愁,指对大陆乡土文化的怀念。余光中在台湾生活40年。最近20年居住在南台湾的高雄,临山近海,周遭的风景,常在他的诗文中出现。南台湾盛产各种水果,诗人饕餮之余,常有吟咏,写水果的甘美,颂乡土之可爱。最近台湾的果仙果后如莲雾、芒果,飞越《乡愁》所说的“一湾浅浅的海峡”,登陆神州。大陆乡亲在品尝佳果的时候,不妨一读“乡愁诗人”的水果诗,感受一下他对乡土的恋慕赞美。
  先读《莲雾》一诗。我久居香港,新奇士(Sunkist)橙和地厘蛇(Delicious)果,一是大吉,一是平安(橙与橘同科,地厘果是苹果的一种),既营养可口,又语寓祝福之意,让我喜乐了数十年。一次,初尝台湾的莲雾,从此恋上了新欢。余光中在《莲雾》里说她“爽脆的清香,不腻,不黏”,正是我口福的美感。余诗说:“这满树的黑珍珠,带着屏东田园的祝福”;莲雾的后中之后,就是屏东特产的黑珍珠。她嫣红硕大,“盛在青花的白瓷缸里”,真有一股高贵的“诱惑”,像海伦、像香妃那样吧。
  《莲雾》述诗人置身莲雾树丛之中,细细描绘树身、树叶和落花,以及“累累成串”的果实。这一番观赏是实写;咬和嚼则为虚写,这是将要发生的“喉舌”之乐。
  莲雾之名,美在“飘逸而浪漫”,比起英文名称“蜡苹果”(Uaxapple)灵秀得多。莲雾的果肉呈海绵质,“不腻不黏”,“雾”的比喻大概是这样来的。为什么又和“莲”连起来呢?我的猜想至此为止,考据有待将来。反正莲美莲雾也美,莲美得神秘,莲雾在雾中美得更神秘。为此,让我们在品尝时感谢“泥土的恩情,阳光的眷顾,和一双糙手日夜的爱抚”。
  
  莲雾
  
  非水上之莲或空中之雾
  低头穿过矮矮的丛树
  却拂下一身的落花
  纤细的白芯纷飞如雨
  花名虽然飘逸而浪漫
  树身却是易孕而多子
  满园甜津津的负荷
  把不胜的枝柯压得弯弯
  仙人的野餐探手可撷
  不用杯盘也不用烟火
  春分才过了呢,怎么
  悬挂的口福已累累成串?
  密叶的青翠覆盖繁果的浅红
  透过隙缝,想外面的天空
  该是低垂的清明了吧
  一声扑落,寂寞吓了一跳
  想不久这满树的黑珍珠
  带着屏东田园的祝福
  将盛在青花的白瓷缸里
  ——盐水刚刚浸过
  而发出最大的诱惑,对喉舌
  和最小的抵抗,对牙齿
  刷地一口咬下,势如破竹
  满嘴爽脆的清香,不腻,不黏
  细细地嚼吧,慢慢地咽
  莫错过这一季幸运的春天
  泥土的恩情,阳光的眷顾
  和一双糙手日夜的爱抚
  
  二 丰隆艳红的外遇
  
  吕宋芒果是黄色的,台湾的芒果则或黄或红。余光中《芒果》一诗说她“艳红”。艳红有“丰隆的体态”,是“肥沃”之果,而“体香多诱人啊”,说不定是嗜食荔枝的杨贵妃变形(metamorphose)而成的呢,就和纳西雪斯变形而成水仙花一样。不然,她就是玑莉荷佩采(Cleopatra)那埃及艳后的化身了。
  《芒果》写余光中不理会妻子的警告(还有母亲类似的警告),在家里想偷偷吃芒果,不,禁果。诗人从冰箱里取出了一个,“怀着外遇的心情”,正要一口咬下去。短短的一首咏物诗,竟如小说一般,包含了情节。有情节,且有情结:偷吃禁果这一情结。
  余光中戏称他是“艺术的多妻主义者”,又喻他先后居住生活之地为母亲、妻子、情人、外遇。情人不够,还要有外遇。芒果是他的内遇(在冰箱里的,这冰箱应是家里的冰箱吧)情人。妻子为他削雪梨,“白净无瑕的”,是圣妻啊。芒果火气大,雪梨清火有益,而他要偷吃芒果。(削雪梨联想到冰天雪地的南北极:“旋转的梨皮像下降的回梯,从北极的冰冠转到南极。”这是巧妙的比喻)《芒果》一诗既咏这丰隆浓香的台湾佳果,也近乎“赤裸”地“剖开”诗人的“隐私”。
  
  芒果
  
  荔枝好吃,但不能多吃
  否则就会有火气
  小时候母亲的警告
  每当我削开一层绛壳
  就在我耳际响起
  而现在又是芒果的旺季
  芒果好吃,但不能多吃
  相似的警告来自妻子
  她并不反对我多吃梨子
  她能一刀不断地削出
  一只白皙无瑕的雪梨
  旋转的梨皮像下降的回梯
  从北极的冰冠转到南极
  而我真馋的却是这只
  冰箱里刚取出来的芒果
  扑鼻的体香多诱人啊
  还有艳红而丰满的体态
  岂是畏妻的禁令所能抵挡
  一刀偷偷地剖开
  触目的隐私赤裸得可怕
  但一切已经太迟了
  怀着外遇的心情,我一口
  向最肥沃处咬下
  
  三 一支可口的牧歌
  
  甘蔗可生吃,可以榨糖,内销外销至各地,极富经济效益。“台糖”,这一台湾大企业,乃以一大片一大片的甘蔗林为其产业基地。南投县的埔里,盛产甘蔗,其茎皮深紫红色的“红甘蔗”品质最佳。甘蔗不属水果,余光中的《埔里甘蔗》可作为其咏水果诗的附录。这首诗一开始,就和东晋名士抬杠:吃甘蔗,不必倒啖,每一口都咬入佳境。诗人“啖得痛快”,一股股“甘冽的清泉”,“浇遍我渴望的肺腑”;他夸张地说,吃完冰箱里最后一支了,“还有一千支,一万支”在等着他。他的座驾车,马力充足的银色“喜美”(Civic,香港译为“思域”),可载他去取。豪迈之情,令人想起豪饮的李白。
  《埔里甘蔗》最精彩甘美的,是全诗三节中中间那一节。他把甘蔗想象为仙笛,仙笛奏出牧歌,甘蔗有一节一节的蔗身,每一节是歌曲的句子。古人说文如饭、诗如酒。酒是酿出来的。这里说牧歌如诗,也因此如酒,也因此说“用春雨的祝福酿成”。余光中用精妙且绵密的诗艺,歌颂“芳芬的乡土”生产的甘蔗。莲雾如海伦,芒果似杨贵妃,甘蔗细长如仙笛如仙后。台湾的乡土文化充满了对现实的“呛声”(抗议之意)。余光中是另类乡土作家,颂乡土之美,感谢大地的厚德宏恩。
  
  埔里甘蔗
  
  无论是倒啖或者顺吃
  每一口都是口福
  第一口就咬入了佳境
  却笑东晋的名士
  嚼来还是太拘谨
  而真要啖得痛快
  就务必冰得彻底
  尝到那样的甜头,几乎
  舍不得吐掉渣子
  直到咽最后的一口
  还舔着黏黏的手指头
  像刚断奶的孩子
  
  看我,拿着甘蔗的样子
  像吹弄着一支仙笛
  一支可口的牧歌
  每一节都是妙句
  用春雨的祝福酿成
  和南投芬芳的乡土
  
  必须细细地咀嚼
  让一股甘冽的清泉
  从最深的内陆
  来浇遍我渴望的肺腑
  冰箱却冷冷地宣布
  已经,是最后一支
  但向北的高速公路
  羊蹄甲,木棉花
  发得正艳的西螺站头
  还有一千支,一万支
  ——我的一千五喜美银
  马跃跃在楼下回答
  
  后记:东晋大画家顾恺之倒啖甘蔗,自谓“渐入佳境”。我在西螺休息站买的埔里甘蔗,却一节节去皮削好,无须渐入。南投是台湾唯一的内陆县,台湾之有南投,正如人体之有肺腑。一千五喜美银马,是指一千五百西西的银色喜美汽车。末二句的意思,是说作者恨不得立刻开车去西螺站,再买一袋甘蔗回来。
  (李鬼选自2005年7月27日、8月1日、8月3日《羊城晚报》)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