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读书人的一声长叹
作者:章 宇
文章写“听得卖豆腐的哨子在窗外呜呜地吹”后引发的巨大而又“难言”的怅惘忧愁。那么,作者具体又因何而愁呢?文章表现得“难言”而隐晦。但我们可以随着作者对自己情感的四次“排除”,进一步明确其心理历程。
第一不是乡愁。“像我这样的outcast,没有了故乡,也没有了祖国,所谓‘乡愁’之类的优雅的情绪,轻易不会兜上我的心头”。茅盾先生早年曾在上海商务印书馆以修改英文函授生课卷为工作,所以文中常夹有英文,“outcast”指被抛弃的人。时值大革命失败,身为中国最早的共产党员之一的作者和党组织失去联系,自身遭到国民党政府的通缉,饱尝异党杀伐的白色恐怖。远走异国他乡的他宣称自己没有故乡,也没有祖国,这种愤世嫉俗之情,自然有别于“如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夜晚响起”的“优雅”的乡愁。
第二不是理想之愁。“烟云似的过去”,“只留下淡淡的一道痕,早已为现实的严肃和未来的闪光所掩煞所销毁”。我们从茅盾赴日前写的名著《蚀》三部曲中可以看到:太多的流血牺牲、背叛欺骗,使茅盾先生对革命斗争的残酷产生了清醒的认识,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渺茫的,少年时的单纯轻狂、乐观幻想,已被现实中的风雨礁石打磨成失望与迷惘。这种深积在心底的伤痛大概的确不是能被每天“卖豆腐的哨子”所唤醒的。
流落异乡者惯有的两种情愫被排除后,又剩下什么呢?又还有什么忧愁怅惘总在作者胸中“回荡起伏”呢?接下去,作者给了我们一个提示:“昨夜我在夜市上,也感到了同样酸辣的滋味。”作者在夜市看到的是条件艰苦、衣衫褴褛、为生活而挣扎的小商贩。当我们的猜测渐趋明朗时,作者却又继续为我们排除。
第三不是怜悯。“我知道怜悯是亵渎的。”当你的地位比对方高,生活比对方好,希望比对方大,有能力帮助对方时,你才有资格去怜悯对方。而漂泊异乡的茅盾先生显然不具备这些条件。
第四不是同情。“我心底里钦佩他们那种求生存的忠实的手段和态度。”那些小商贩在潮湿的泥土上铺一片薄席,和货物一同挤在上面,冒着寒风,拼命“夸卖”招徕顾客。他们吁出的热气在天空中“凝集为一片灰色的云”。相比于自身,文人对痛苦的承受力和对生命的渴望是远不及穷苦人的,(老舍、傅雷、翦伯赞等人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结局就是明证)所以面对劳动人民,知识分子收获更多的是感动。
四次排除后,我们知道茅盾先生横亘心中的“愁”,不是因为自己的名利荣辱、儿女情长,而是因为广大的挣扎在社会底层的无产阶级劳动者,既然不能叫做廉价的“怜悯”、“同情”,那么就应该是对黑暗的社会、不公正的命运的无限感慨。这种忧国忧民、悲天悯人的情怀直可以上溯到战国时代:“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离骚》)“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哀郢》)
是非混淆,黑白颠倒。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只能无止境地在饥寒交迫的死亡线上呻吟;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子承父业,一代代安享他人血汗的盛宴。面对这样的现实,有人挺身而出,英勇抗争;有人醉生梦死,甘于沉沦;也有些人“翻身碰头”之后,苍白无力的惆怅感叹就油然而生。毋庸讳言,1929年的茅盾先生,其心态正是如此。《卖豆腐的哨子》如同“潘多拉的魔盒”,放出了种种痛苦、郁闷、伤感、无奈,却偏偏关住了希望,让人读完之后,备感彷徨沉重。这也正像古人所说:“伤心秦汉,生灵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面对残酷的现实,多愁善感而又天性脆弱的读书人除了叹息,又能怎样呢?其实不单茅公如此,这似乎也是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宿命:对辛亥革命失望后,鲁迅曾躲在北京寓所抄古碑(《呐喊自序》);和“左联”同志产生分歧后,郁达夫曾租一椽破屋,整天欣赏破壁腰上的蓝色牵牛花(《故都的秋》);“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朱自清“心里颇不宁静”,沉浸于“淡淡的哀愁”(《荷塘月色》);大革命失败后,郭沫若东渡日本去研究史学、文字学……
斯人已盖棺定论,我们当然不会怀疑这些老一辈革命家、文学家们的坚定性,我们都理解跋山涉水的长征需要小憩,艰苦寂寞的航行需要暂避风雨。其实,也正是《卖豆腐的哨子》所表现出的那种虽流落异国他乡,却不以自身为悲,视天下苍生为己任,深入骨髓的佛般慈悲的心肠,让我们看到了茅盾先生超出常人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