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对面的茑萝

作者:谭延桐




  对面的茑萝早就已经爬得有七楼那么高了。也不知道它究竟是怎么爬上去的。好像刚刚搬来时,它就已经爬得有那么高了。如果楼层再高一些的话,我想,它还会爬得更高的。它似乎天生就有一种攀岩的本领似的。站在阳台上看去,那幢楼的外观就像是涂了一层厚厚的绿油漆。经过了一年四季,风吹日晒,那层绿油漆显然是明显地旧了——尽管不像北方的茑萝那样完全地改变了颜色,可也的确是旧了——这时候,春天便像往年一样,提着满满的一桶绿油漆,重新又把它漆成了新鲜的绿色,一种谁见了谁都会由衷地喜欢的绿色。由绿色打扮着那幢旧楼,旧楼就再也不显得旧了。相反,倒是多了—种神采、—些神秘。
  每当写作写得累了,我总是喜欢跑到阳台上去,望一望那些茑萝、那些让人鼓舞的绿色。说它们是那幢楼房的毛发或外衣也可以。那些毛发或外衣,不仅装点了那幢楼房,也装点了我的心情。这时候,我的心情总是异样地好。就似乎,我的被那些文字一点儿一点儿地吸去了水分的心情又增添了许多的叶绿素似的。我当然知道,这些叶绿素是具有吸收和传递光能的重要作用的,它们总是积极地参与着我的生命中的光合作用。生命中一旦没有了光合作用,那是会很可怕的,至少会导致一种苍白,甚至窒息的。我始终牢记着这一点。因此,我感激那些叶绿素。说白了就是,我感激那些茑萝。茑萝,茑萝。我像默念着—位恩人的名字—样,默念着,茑萝,茑萝……我知道,茑萝的名字,就是我默念—千遍也是不够的。我期待着,当我默念到第—千零—遍的时候,它能够在我的生命里抽芽,并且爬满我的生命的四壁。最好是,风一来,我的生命就会飒飒作响,浑身是音乐。我知道,我所期待的,并非空幻。空幻从来都是有的,但在—个真诚的期待者那里,空幻也从来都是识趣的。它知道该如何在它告退的时候知趣地告退。这些,和空幻打过多年交道的我,当然知道。
  似乎,并没有多少人像我一样地注意到它,并对它充满了非同寻常的兴趣。可是,它依然默默地施展着自己的才华,挥洒着自己的豪情。突然有一天,对,是中午,我看见一帮刚刚放学的孩子从那里走过。他们不约而同地仰起了脑袋——仰得那些小小的发光的脑袋都快要和大地平行了——其中的一个说,哇,它们爬得可真高啊,我能爬得它那么高就好了。另一个说,我们家住的那幢楼也能穿上这样的绿衣服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就等于是住在绿色的军营里了,我爸爸妈妈就是首长,我就是“好兵帅克”了。有—个小女孩儿赶紧站出来十分骄傲地说,我们家就住在这幢楼里呀,嘿嘿,我是绿色公主。她的话即刻引来了许多的嫉妒。是的,住在这样的一幢穿着绿衣服的楼房里,也的确是值得骄傲、让人嫉妒的,特别是在这样一个绿色越来越珍贵了的年代里。
  我早就已经过了嫉妒的年纪。我只有欣赏,不远不近地、静静地欣赏着它。越是欣赏,我越是觉得,它是一种恩惠、一种赐福。而要承受这样的恩惠和赐福,的确,是需要力量的。一根杂草,一根鸡毛,一缕烟雾,肯定是承受不了它的恩惠和赐福的。于是,我赶紧走回了我的书房,又—次把我自己安置在了坐椅上。没有人要求我这样,整天地和我自己过不去,是我自己要求我这样,和我自己较劲的。我的对面坐着—个无形的人,我是在和这个无形的人对弈,掰手腕儿,谈判,辩论。我凭什么要输给他?平白无故地?在这样一件事儿上,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所有的理由,我都交给“念经”这—件事儿了。念文学的经。念大了年龄,念白了头发,念瘦了身骨。我的理由也还是充分的。
  “你就那么迷恋它吗?”有一位朋友这样问我。
  我不知道他所说的“它”,是指茑萝,还是指文学。可是我想,它指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我在迷恋它了。是一种不可更改的迷恋。因此,我便借用日本禅学大师铃木大拙的话来这样回答他:“我不指望靠它来打发冉冉而逝的时光,我只是觉得在关注它时,我心里奇妙而又充实。”还有比“奇妙而又充实”更能概括我们的幸福的吗?
  如果,不能像茑萝那样,把生活这面墙壁装饰一新,那我们整天地在生活这面墙壁上爬来爬去,就是爬得再高,又有什么用呢?
  (选自2003年6月11日《淄博晚报》)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