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7期


俯仰之间

作者:朱以撒




  我一直弄不清楚,为什么在十岁前后,那么地喜爱跑动。
  后来,我只能归结为我曾生活的那个家园。围墙内是碧绿的菜畦和如冠如盖的果林,还有遍地的柔韧杂草。那时的围墙用手工夯成,不高,更无须在墙头上戳入碎玻璃碴以防盗贼翻人。墙头披风渍雨,不须太久就显出苍老之相,不再那么有棱有角了。这使我轻松敏捷地攀上墙头,沿墙疾走,不时就跑到屋顶上去。旧日的屋顶如鱼鳞相砌,走在其中有一股很强的涩感。再沿着屋顶,有时就飞快地爬上伸向屋顶的枝干,这使上树的时间大为缩短。围墙之外,邻舍寥寥有如荒原,人稀地广,四处长满了车前子和马齿苋,烘托着稚嫩的脚板。这个年龄,跑动的嗜好远远过于慢慢地行走,有时为了显示迅疾,随便折下一支玉米秆,捋去青青长叶,放在胯下权当骏马,以为借助这支被摧折的植物枝条,可以跨山越水,不受阻挡。有时跑得起兴了,为了不让自己再跑,非得紧紧抱住一棵大树不可——有好几次,就是这样才止住疯了的步伐。我当时怀疑,倘若我拽住的是一株根底不深的小树,也许反被我带起,一道向前。
  奔跑——少年时的乐事,它显示着少年机敏的本能——对前方的热爱。有不少时候,根本不知道奔跑为了什么,奔向何方,却因为无目的而兴奋得涨红了脸——从这边起,风一般地到达那边,这就够了。胯下的骏马扬起尘烟,随着向前的步调散漫开来。如果有几个同行者,分别从不同方向,加上逼真的拟声,真有沙场鏖战的气派——只有双脚勤快地跑动,才能造成这样好的效果。那个时候,不善跑动的人被我们瞧不起,至少,他就无缘进人我们这个跑来跑去快乐得要死的圈子。一个年少善跑的孩子,他的动感一定比安静时要引人注意,因为脚一动,手必飞舞,口中咋咋有声。狂跑还制造了呼呼掠过的风和凉意,只是在停下来的时候,要以大量的汗水和如牛的喘息来补偿,这也是不能吝惜的。
  我的随意性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发芽长叶的。我一般不上圆如圈套的体育场上跑,它的设计让人想起规范,让人在浑圆无端的圈子里感到索然无味——尽管脚下舒坦平整。我们总是在荒地上跑,绕过荆棘藤萝,踩在杂草的身上,荡起一串串蚱蜢和蟋蟀。经验告诉我,这样会更有野趣。譬如侧身跑,总是左脚向前右脚蹭蹭,或者扯一把虚空中的缰绳,碎步踏踏駸駸而去。野性的狂跑消解了心中轻度的郁闷,脚板却屡次为此付出了代价。有时,地面枯硬的蒺藜会把脚板视为马蹄,像钉马掌一般地准确楔入,这时再善跑的人也必须止步,一瘸一拐地挪回家中,从母亲的叵箩里,找出一根针,龇牙咧嘴地挑。跑步地快感,缘于一根刺而中断,思念奔跑的心情,变得更加迫切。
  曾经荒原一般的场景,对我一直是个新鲜的谜,整个春夏秋季,瑁噶直用跑动的步履丈量土地。
  南国的冬季如期地到来了。冬季对于善跑的双足是一种约束。尽管南国的冬季算不上天寒地冻,可是双足比任何时候更多地交与橡胶模子的爱抚——这种被称为“鞋子”的橡胶制品,可以使足部尽量避免伤害,砂粒、石块、草茎曾经给予的不同快感的抚慰,变得毫不相干。当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也在逐渐加强,在鞋中的岁月里,在正常的走动中,在渐渐不习惯到习惯的体验里,斯文在整个冬日里肆意滋长。冬日无疑更有益于人清肃地思想,那有过湿润丰满的马齿苋,蓬松毛茸的狗尾巴草,善于撩人衣袖的鬼叶针,都枯黄和折落了。是怎么变化的细节,在平日的跑动中未曾留神,现在的容貌却为我心惊。也许,我们常说的懂事和成长,就是由这样一些些的举动更变,由一点点的细枝末节积累而成。
  感叹由此产生。在同一个世界里,一种姿势的存活,或者消失,不要单纯认为是肢体的事。如果要让自己来注解,我判断是整个人变化的前奏,这和世间人事要变色蜕皮是一个道理。
  善跑似乎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包括爬墙上树的兴致。
  荒原般的土地开始得到了清理,那些熟悉不过的落叶和草已经埋进了土壤,不断地有石块砖瓦运来,这里将会有一个新村出现,那种草莽风格的少年时光,随着树倒草起,无法再被续写。
  我所惬意的充实,在心之一隅被镂空。
  在远离家乡的另一个城市里,我开始了不再奔跑的庸常生活——我指的是除了晨跑的锻炼之外,余下的都是以斯文的慢步丈量时间。凡事宁愿更多地提前准备,使行为宽松和从容,也不愿流露奔跑的凄凄惶惶。甚至,我注意到了成年人的奔跑,是那么地龇牙咧嘴面目可憎,五官走形中让人不知所措,以为大事不好。我亲眼见过一位年过半百的教师为了赶在上课铃响前进入教室,他发胖的身子艰难地扭起来,步履沉重中衣饰便有些移位。陷入忙乱中的人,顾得了脚下顾不到手上,活页的教案霎时洒落一地。他像母亲护雏那般,收拾着散开的残局,禁忌却让旁观者看穿了——这一跑乱了情绪,乱了师型,这是比迟到几分钟更不上算的交易。行走比奔跑更助益人的思考,这就是让人变复杂的地方——当他不奔跑的时候,足下轻松了,而头脑却沉重了。我使我眷念起乐于奔跑的那个时代,是这么一种状态,既无忧又无虑,即使是跑到尽头,看到天色黯淡,蝉声破碎,那么,掉头跑回来就是。
  人类的成熟是不是以奔跑作为标志。
  似乎跑步,尤其是狂跑,只适宜于竞技场上展现。如果有许多人在街衢上奔跑起来,那么,是什么在后边追逐他们,或是前边有什么在诱惑他们?一定会在追问中获得意义——有些就是在毁灭的边缘借助狂跑而余生。对于整体而言,我们在博物馆里可以取得信息,那些原始人类都是动态着的,像出弦的响箭追逐狂奔的猎物,空气起伏跌宕,飕飕有声;而到了明代清代,帝王也罢,文官武将也罢,都是一脸庄重。时光至少在这里,至少在摄入镜头的瞬间,是坐着或者站着,稳若泥胎。中国是一个很重品相的社会,甚至以此观人、任人,不动构成的形象,更为凛然逼人。我发现,在时间来不及的时候,成熟的人依旧不跑,只是以快步来解决问题——既不失体面又能挽回时间的窘迫。并且,越是身份高的人,动作越是迟缓、滞重,举足的跨度很小,频率不大,只有那些没有身份的摄像师,抓着机子,跑前跑后,忽左忽右。不须看人,只看步履,一切也就了然了。这里暗含了什么呢?是职业的差异,还是尊严的差别。再进一步地描述,当我看到那些云游的挑担商贩,在城管人员到达前的惊慌失措——挑起担子,抓起蛇皮袋,夺路而逃,蔬菜瓜果落了一地而顾不上捡拾。他们奔跑时趔趔趄趄的姿态,让我双眼长满了痛楚。为了生计而忍受了多少的辛酸,如我这样的人,无从揣测。我咀嚼到的悲哀——为了生存而狂奔,跑动才能使他们的损失下降到最低。
  寻常的日子和如水的四季,我好几次倚在校园的运动场栏杆边上,倾心地看到青春的步履怡悦地交替着,自问:我还暗恋着过去的奔跑吗?如果有这种可能,那么是什么消耗了我当年的热情呢?是逐年增长的年龄,是渐趋逼仄的巷陌,还是日益老化了的情怀?也许,奔跑真的是要远去了。如我所见,对于奔跑中的孩童,大人通常的告诫是“慢慢走,不要乱跑”,如此地畏惧奔跑,让我不可思议,一定是某种强大的预感在阻止,否则不会这般地雷同。
  不过,当年那种随意跑动、不受约束的姿势里边,果真就没有一些值得坚守的成分?
  我隐隐地感到坚守的不易与撒手的浑然不觉。
  而今,暗恋真是不可理喻之物。
  《兰亭序》如是说:“俯仰之间,以为陈迹。”
  (选自《中华散文》2003年第2期)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