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穿越语言隧道 和作者亲密接触
作者:吴 涛
请看冰心老人在她八十八岁这一年写的一篇短文。
病榻呓语
冰 心
忽然一觉醒来,窗外还是沉黑的,只有一盏高悬的路灯,在远处爆发着无数刺眼的光线!
我的飞扬的心灵,又落进了痛楚的躯壳。
我忽然想起老子的几句话:
吾有大患,及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这时我感觉到了躯壳给人类的痛苦。而且人类也有精神上的痛苦:大之如国忧家难,生离死别……小之如伤春悲秋……
宇宙内的万物,都是无情的: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春往秋来,花开花落,都是遵循着大自然的规律。只在世界上有了人——万物之灵的人,才会拿自己的感情,赋予在无情的万物身上!什么“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种句子,古今中外,不知有千千万万。总之,只因有了有思想、有情感的人,便有了悲欢离合,便有了“战争与和平”,便有了“爱和死是永恒的主题”。
我羡慕那些没有人类的星球!
我清醒了。
我从高烧中醒了过来,睁开眼看到了床边守护着我的亲人的宽慰欢喜的笑脸。侧过头来看见了床边桌上摆着许多瓶花:玫瑰、菊花、仙客来、马蹄莲……旁边还堆着许多慰问的信……我又落进了爱和花的世界——这世界上还是有人类才好!(选自1988年5月15日《人民日报》)
由标题可知,作者当时是躺在病床上。“忽然一觉醒来”,我们都有过这样的经验,醒来前作者一定是在做梦,李白在他的诗歌《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就有“恍惊起而长嗟”的句子,“恍”就是忽然。“窗外还是沉黑的”,“沉黑”,阴沉沉的黑色,这是一种让人窒闷的景象,下文“刺眼的光线”也让人不舒服。作者说“还是沉黑的”,说明她希望的是另一种景象。段后的感叹号也告诉我们,她所见到的与她所希望的有着太大的反差。为什么会是这样?“我的飞扬的心灵,又落进了痛楚的躯壳。”原来老人是做了一个令心灵飞扬的梦。也许她梦到了自己如花般美丽的少女时代,也许她梦到了自己远游异国时的万丈豪情,也许她梦到了自己在台灯下为小读者写信,也许……我们可以依据对冰心老人一生的了解和我们自己的生活经验作出各种想象,但无论怎样,这些梦都是属于健康的年轻人的。在这样的梦中醒来,却又跌入一片“沉黑”和“刺眼的光线”中,又回到了病床上,痛苦是可想而知的,于是她说“又落进了痛楚的躯壳”。“躯壳”是与“心灵”相对的,没有了“躯壳”也就没有了疾病,也就没有了痛苦,这是作者首先想到的,老子的那几句话就自然地被“忽然想起”。
然而,作者毕竟不是只知自己不知别人的庸人,她从自己的痛苦想到了人类的痛苦,又进一步从“躯壳给人类的痛苦”想到“人类也有精神上的痛苦”,而这“精神上的痛苦”都源于人类的思想和情感。“只在世界上有了人——万物之灵的人,才·会拿自己的感情,赋予在无情的万物身上!”作者在列举了宇宙内万物的无情之后说㈩这样一个句子,运用破折号,强调人是有思想和情感的“万物之灵”;用感叹号,表达㈩自己此时对宇宙内万物深深的爱意和留恋。老人爱着宇宙万物,深深地爱了一生,现在恐怕将不久于人世了,难分难舍之情在静静的黑夜里啃啮着老人的心——如果人没有感情或者自己不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有感情的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痛苦?所有这些感情的表达,几乎都集中在“——”和“!”这两个看似无足轻重的标点符号上了。“爱和死是永恒的主题”,作者一生的创作秉持着爱的哲学,作品滋养着一代代读者的心灵,现在却面临着死亡,而死亡的痛苦又都因一个“爱”字,至此,她的思考达到高潮;一句“我羡慕那些没有人类的星球”也就脱口而出。她越是想逃离人类,逃离情感,逃离爱,我们越是感受到她对人类的深沉的爱!
“我清醒了。”这是最普通的四个字(还有一个最普通的标点符号),这又是最刺人心目的四个字。我们仿佛看到老人的情感在大浪中剧烈颠簸后又转入平静,这四个字仿佛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叹息自己糊涂的想法,叹息自己高烧中的呓语。“笑脸”、“花”、“慰问的信”——躯壳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有爱,这世界就是美的。于是她深情地写道:“这世界上还是有人类才好!”
至此,我们通过对文章语言(包括标点符号)的揣摩,完成了对文章的解读,也完成了对冰心老人病榻思想的解读。(事实证明,我们的解法是正确的,冰心晚年在她的散文《说梦》中就讲道:“我几乎每夜都做着欢快而绚丽的梦。”“这些梦里都有我喜爱的风景和我眷恋的人物,……梦中当然欢乐,醒后却有些辛酸。但我的灵魂寻到了一个高旷无际的自由世界,这是我的躯壳所寻不到的。”)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认识:只有穿越语言隧道,走进生活,才能真正和作者亲密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