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俗从何来

作者:范 曾




  人俗,其艺未必俗。茨威格写巴尔扎克平生所为俗事连篇累牍,然而不碍其为旷代文豪。唯其艺不俗,故巴尔扎克自负其征服世界的魅力:“彼(指拿破仑)以剑锋创其始者,我将以笔锋竟其业。”雨果则在其坟前云:“当他站在时代上面去创造绝对价值,没有顾虑到去迎合同时代人的趣味时,巴尔扎克就到达最伟大的地步。”人俗如张瑞图,其字则高华典雅,绝无俗意。说赵孟頫俗,那是民族意识蒙蔽了审美意识,其实,赵孟頫的字是不会与“俗”字联姻的。我们不为贤者讳,齐白石对金钱的爱慕和吝啬,的确去雅甚远,但齐白石的画俗吗?我们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人性的二元论:当上述大师趋附名利时,灵魂的蒸发物是“庸俗”;而当他们创造绝对价值时,灵魂的蒸发物是“高雅”。
  最能悟到自身灵魂俗、雅二元组合和分裂的是托尔斯泰,他说有一个人性的托尔斯泰和一个兽性的托尔斯泰,而兽性的托尔斯泰恒为人性的托尔斯泰所打倒。亦如《伊德和自我》所云,原始的伊德显然是很不堪的;唯有“超我”的追逐,使伊德趋向完美。
  显然,当艺术家升腾着庸俗之气的时节,和天下的俗人没有任何区别。俗谚云“诗人之作清绝,慎勿为邻居”,恐怕是这诗人灵魂二元分裂和组合表现特显,故诗可读,而人不可交。谢灵运即是最佳例证。
  当一个艺术家创作时,他能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而当他不创作时,离于道、摒于德、背于仁是完全可能的,而且这样的例证亘古至今,不绝如缕。哲学家似乎也不例外,譬如卢梭和弗兰西斯·培根。这种矛盾的状况,是不能轻易用“伪君子”三字去说清的。上帝造人或女娲造人,大体用的泥巴有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这二元结构的形成,我们可以追溯到杳远的太古。
  即使同一作家和画家,其作品也可能蕙莸杂处,雅俗并存。雨果在巴尔扎克坟前固不会罗列他所写的充满脂粉气的、鄙俗的、同时效力于几个文坛鸨母的文章,茨威格却读到过这些,然而权衡轻重之后,茨威格还是把崇敬和赞叹奉给了巴尔扎克。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对龚定庵(龚自珍)的一首诗,可谓深恶痛绝。细味之,的确俗得可以。诗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闭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偶赋凌云”时,龚定庵灵魂中蒸发出“我劝天公重抖擞”的千古绝唱;而当他“偶倦飞”时,鄙陋人性暴露无遗,对女人说谎,而且目的是“寻春”。百年之后,我深为龚定庵耻。然而权衡巨细,我在愤怒之余,还是把尊重奉给龚定庵。
  我们所希求的当然是道德文章兼美的完人,然而当我们以此尺度去苛求古人时,恐怕打击面会过宽。所幸我们欣赏的是艺术成果,而不一定先了解古人的隐私劣迹后再读其诗歌文章,于是我们就有了一把比较宽容的尺子,可以容纳一些甚至是坏人的作品。时过境迁,坏人的劣迹与他的作品距离会越来越大,恶劣的品德和秽行,作为原始的兽性扔进了历史的垃圾堆,而剩下的好东西总是属于人类智慧的一部分。于是,我们会读到元遗山论谢灵运时的备极赞美之句:“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谢灵运以“池塘生春草”五字流芳千古,而那些“无补费精神”的诗人早为人忘却,这些诗人中必然有为人品格比谢灵运高尚百倍者。艺术的审判台不是道德的审判台,这是史家所必须注意及之的。
  (节选自范曾散文集《随笔》)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