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考试
作者：李家同
做了整整35年的中学老师，我可以说自己这一辈子过得非常充实非常有意义。
我到现在还记得我开始做中学老师的那一年。我一毕业，就进入了一所明星中学去教数学，学生全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很少功课不好，我教起来当然得心应手，轻松得很、随便我怎么出题目，都考不倒他们。
可是，我忽然注意到班上有一位同学上课常心不在焉，老是对着天花板发呆，期中考试，他的数学只得了15分。太奇怪了，全班就只有他不及格，而且分数如此之差。
有一天放学以后，我请他和我谈天，这小子一问三不知，对他的成绩大幅滑落，他讲不出任何理由。他一再说他上课听不懂我讲什么，我却觉得他不用功，因此就威胁他，说要找他的家长谈谈。这位学生一听，立刻紧张了起来，他说他的父亲早去世了，当时他只有5岁，母亲改嫁后去了美国，他一个人和他祖母一起住，经济情形很好，可是祖母年纪大了，连国语都不太会讲，也不认识字，如果她知道他功课不好，一定会非常伤心的。他被我逼急了，忽然问我：“老师，难道你以为我骗你?难道我会做题目而假装不会做?”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除了鼓励他以后上课要用功一点以外，还愿意帮他补习数学，而且当天晚上就开始。
这位同学一开始还老大不愿意接受我做他的义务家教老师，可是由于我的坚持，他只好晚上乖乖地在我的督导之下做习题。我发现他其实不笨，只是对数学反应慢了一点，可是由于我每周帮他补习两次，他终于赶上了进度，考得越来越好。两个月以后，我就不管他了。
这位学生以后就和我很亲密了。当时我们夫妻没有小孩，我太太知道这孩子没有父母以后，就找他来吃饭；他有什么事情，一定会来找我商量。
他考大学也算顺利，走前还来向我们辞行。可是第三天，我收到了一封他的信，信的内容令我吃了一惊。
老师：
请原谅我骗了你一次。当年我功课忽然一落千丈，是我故意的。我一直没有爸爸，也想有个爸爸，这样，如果有什么问题，我好问问他。因此我心生一计，我发现我的英文老师、国文老师和数学老师都是男老师，我决定假装功课不好，看看他们反应如何。
我的英文老师对我的成绩完全无动于衷，他将考卷给我的时候，一点表情也没有；我的国文老师将我臭骂一通，他说他最痛恨不用功的学生。他罚我站了一小时。我虽然才上高一，可个子已经很高，高个子最怕罚站。这么大的人了，还要被羞辱，我当然心情不好，第二天背《赤壁赋》一个字也背不出来。国文老师发现我交了白卷以后，立刻又罚我站，然后，在下课的时候，他向全班宣布，他已放弃了我。
惟一关心我的就是你，你不但一再地问我怎么一回事，还帮我补习。其实你只要关心就够了。我完全没有想到你免费当我的家教老师，我必须假装不懂，如此装了整整两个月之后，才脱离苦海，但我从此发现我很会演戏。
最使我感动的人，其实是师母，她对我的关心，令我永远也忘不了。师母第一次请我去吃晚饭，正好寒流过境，我故意没有穿夹克。师母一看到我衣服单薄，立刻押着我去附近的冬衣地摊，替我选了一件厚夹克。我知道你们老师薪水不高，还对我这么好，我知道我找到爸爸妈妈了。
我从此以后将你当作我的爸爸，有什么事，我都会问你，你也都会给我建议。我也偷偷地学你的为人处事，你对人诚恳，我也因此尽量对人诚恳 这些都是你所不知道的事。
我要在此请你原谅我，我当年骗你，实在是迫不得已，我的确需要一个好爸爸，也亏得你对我关怀，使我从此凡事都有人可以商量。
由于你在我功课不好的时候没有放弃我，你是我一生中对我影响最大的人。
祝
教安
骗你的学生
张某某上
这封信让我出了一身冷汗。我们做老师的一天到晚考学生，我们很少想到学生也在考我们。我的那位学生出了一道题，显然只有我通过了这场考试。
我从此以后就特别注意后段班的同学，无论他们的资质如何，我都不轻言放弃，我总会尽量地帮助他们，使他们能学多少，就学多少。这么多年来，我教了不知道多少功课不好的同学，有几位大器晚成，还得到了博士学位，不论他们的学业成就如何，他们都在社会上有工作可做，没有一位出问题的。
我发现后段班同学虽然成绩不见得好，却非常感激我，他们的任何成就，不论大小，都令我感到骄傲。
明天，有很多我过去教过的学生来参加我的退休茶会，大多数恐怕都是当年的后段班同学，那位骗我的同学当然一定会来，他的事业很成功，一直和我保持密切的联络。我要在明天告诉他，我才应该谢谢他，他改变了我的一生，他是我一生中对我影响最大的人。
(摘自《海外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