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1期
一曲英雄理想幻灭的悲歌
作者:谈胜轶
须知今古事,棋抨胜负,翻覆如斯。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年华共,混同江[注]水,流去几时回。
[注)混同江:松花江。
纳兰性德(1655—1685),原名成德,字容若,号楞枷山人,满清正黄旗人。武英殿大学士明珠之子。康熙十五年(1676)进士,官至一等侍卫。好宾礼士大夫,于资财无所计惜,坎坷失职之士常依之,工诗词,有《饮水词》。其词作,题材范围较狭窄,多写爱情、友情、乡情之类,往往写得哀感顽艳;不过,其中亦有比较豪迈的咏史、杂感、边塞行吟之篇。尤其是边塞词,常有清怨悲壮之美。这首《满庭芳》就是如此。此词系作者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八月,奉命赴梭龙期间所作,是一曲英雄理想幻灭的悲歌。
全篇以“悲”字为主线,前景后情,一以贯之。上片写悲景悲情,下片抒人生悲叹。此词基调,未免低沉凄惋,但境界苍凉,真色天成,“若赤子之哭笑然”(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五),感人至深。
词一上来就写眼前实景,且实中有虚,景中见情,营造了一种厚重、凄迷的历史氛围,把我们读者也带到了邃古窈辽的历史记忆之中。作者置身于绝塞荒野,首先撞入眼帘的,便是那负雪斜矗的座座亭堠,还有那凛冽朔风中的寂寂寒鸦。堠,即古代望敌情的土堡。这一色彩斑驳的意象,极易唤起人们对悠远历史的思索,有很强的感发力,能让人想见这塞外边地,曾经是硝烟弥漫、血雨腥风的古战场。作者睹物遐思,神游万古,仿佛看到了古往今来,在这里上演的一幕幕短兵相接、血肉横飞的鏖战场面;恍惚迷离之际,战马的嘶鸣声,军中的画角声,亦仿佛声声在耳,令人魂悸魄动。当作者的思绪,浮出这悲凄的历史画面之时,眼前更添以一群惶惶不安、上下翻飞的乌鸦,就愈加令人伤怀动感了!那群无食可觅、无枝可依的寒鸦,亦好似埋骨沙场的魂灵所化,它们绕飞于百般荒芜的亭堠,莫非是想觅得人生的答案?然而,在这千里冰封,几可跃马纵横的河面上,在这惊风吹度、尘沙飞扬的瀚海大漠,帷有绿光荧荧的鬼火,千古英魂的悲咽在昭示着历史的无情!此等荒凉阴森之景,怎不令人悲从中来?故而,作者以“此景总堪悲”姑且绾住起首四句景语,从而结出一个沉痛的“悲”字。试问,出身乌衣门第,贵为侍御亲卫的作者,又究竟缘何而悲呢?且看接下三句:“待向中宵起舞,无人处,那有村鸡。”“待向”句,用祖逖之典,表明作者亦有经纶世务、报效国家之志,只不过,其雄心壮志,在作者所处之所谓康熙盛世,却鲜为人知!诚如与之同选侍御的曹寅所言:“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其实,纳兰性德是一位胸襟卓荦,极富英雄理想的词人,“志欲吞鲸鲵”(《长安行赠叶纫庵庶子》),“竟须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金缕曲》),这些掷地有声的豪言壮语,皆出自作者肺腑,显得多么真切感人。其拳拳报国之意,悃悃忧民之心,对于一相府公子来说,的确难能可贵。遗憾的是,当时的现实社会极少为之提供施展才华的平台,其雄才大略、宏伟抱负,全被枯燥乏味的侍卫生活所埋葬,连同他的青春,他的激情!如此死寂沉闷的社会环境,又何异于“无人处,那有村鸡”的穷塞僻壤呢?这几句,作者触景伤怀,由悲景而及悲情,由“待向”而至“那有”,极尽折转腾挪之妙,写出了作者英雄理想幻灭的悲哀。我们从这巨大的悲哀中,依稀看到了作者那呐喊于边地古戍而听不到任何回响的悲情形象。“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在这天老地荒的世界里,回应他的,“只应是,金笳暗拍”,作者本已是中心摇摇,伤怀已极,而此时偏又传来缕缕幽咽凄厉的金笳声,如此烘托,就更让人忉怛倍增而泪满衣襟了。
“平生纵有英雄血,无由一溅荆江水。”(纳兰性德《送荪友》)当作者的政治抱负,屡屡落空之后,他体味到了这人世间无边的落寞与孤独,其“醒也无聊,醉也无聊”的怅惘,始终萦绕于怀,而难以排解,早先的入世之想,最终化作了对人生,对历史的喟些长叹。词的下片,从三个层次写出了作者的满腔悲叹。“须知”三句为第一层,抒写了世事虚妄之叹。作者以为,古往今来的人生世事正如那棋局,或胜或负,翻覆无常,没有定准。人生的命运根本不能由自己去把握。“叹纷纷蛮触”五句为第二层,抒写了历史无情之叹。这几句是说,古来的一切蛮触之争(本指因极小之事引发的争端,此处似指权力之争),一切所谓的英雄霸业,都毫无意义,回首间,不是都成了陈迹吗?历史上的一些风流俊杰、才魄超人之士,不都化作了一杯黄土,而只剩下“断碣残碑”了吗?剩得的几行青史,又能说明什么呢?这种意绪,正与李白的“古来圣贤皆寂寞”类同。“年华共”三句为第三层,抒写了年华虚掷、美人迟暮之叹。这类岁月不居、青春易逝的叹惋,在作者的许多词作中都有所表现,且往往又与事业无成的感慨联系在一起。如《瑞鹤仙》之“马齿加长矣!枉碌碌乾坤,问汝何事”,即可为证。总此三叹,就表面而言,的确反映了作者对人生世事的某些消极避世的态度,有一种万事皆空的灰色意念:但联系上片内容及作者特殊的身世经历来看,这类叹惋,显然应是作者的英雄理想惨遭幻灭之后的激愤之辞,一种长期郁积于心的隐忧之憾的流露。总之,作者是在挥斥幽愤。他的这曲英雄梦醒的悲歌,唱出的,正是封建末世的悲音,诚如黄天骥先生所说,“透过纳兰性德写的哀婉凄厉的诗篇,我们依稀听到了封建的层冰摇曳澌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