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1期


病房里男孩和女孩的花

作者:徐 芳




  那天上午她是被呼啸的救护车风驰电掣般送进医院的,担架抬下来,就在高压氧舱门口的地坪上进行紧急抢救。她毫无知觉,抽血的时候护士嘟囔着已经很难抽来了,那还是在大腿的主动脉上。血出来了,很涩,我闻到了它的味道。我还闻到了其他的味道,比如尿味,我明白那是因为她的小便失禁。
  护士长把陪送来的那个妇女,拉到一旁进行例行问询。原来她并不是病人家属,而是姑娘所在的那个居委会的主任。早上8点的时候,有居民来报告:某楼某室里有强烈的煤气味,叫了一阵门之后,硬性打开,便看到了她已倒在厨房里——而两个煤气灶的开关都开至最大,灶上并没有东西……
  自杀。可能因为她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可能因为家庭变故,几年前父亲跟着别的女人走了,她的妈妈因此跳楼死了:还可能因为她自己的感情遭遇,她不漂亮,看上去很本色……她哭着赶来的姐姐,哭着证实了妹妹自杀的可能性。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用拐杖点着地叫着:作孽啊……
  我隔壁病房的一个男孩,此刻也正在等待入氧舱,他的睫毛有些长,让我明显感觉到了它们的抖动。这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中学生,住在这儿的时间比我长,平时脸上总带着笑,见人就笑,羞涩地笑着,像个安静的女孩子。我常到他的房间走走,曾看到一个背书包的小女孩,据说是他的同班同学。手里捧着一盆花,跳跳蹦蹦地进来。女孩走后,男孩的妈就拿这花说事,她像中国所有当父母的一样,对这样的情景很敏感。
  男孩守着那盆花不做声,脸上依然笑着。我替他辩解:都还是孩子呢!
  他妈轻轻地嘀咕:孩子怎么啦?现在的孩子心大着呢!
  而此刻这个爱笑的男孩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他拉着我的.袖子告诉我:他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
  那个自杀的姑娘已经被抢救过来了,走过她的病房的时候,我们只要一探头,她准是闭眼应答。她的姐姐也沉默着,脸上的表情是黯淡的,看得出她们还没有从这件事的阴影里走出来。也许我们并不应该让别人看出来我们的关心,关心也是一种压力,不管怎么,我们都希望她和她的姐姐能够坚强起来、快乐起来,于是我们小心翼翼地回避着。
  慢慢的,那个姑娘已经可以坐起来了,再不用躺在担架上进氧舱了。她坐在轮椅上由护工推进了我们这一舱,我和别的人常常伸手帮点忙,她总是细声细气地道谢,不像那个安徽阿姨,连谢都是泼辣的。她掩不住的那种紧张,使我们什么也不敢问,除了谢谢,她再也没有跟我们说过别的。
  该那个男孩出场了,其实我们并不知道他出场了,也没有人要求他。他又恢复了平常的天真的、羞涩的孩子样,照样被他妈唠里唠叨地说,也照样笑。但是他悄没声地把那盆他天天浇水的太阳花,送到了那个姑娘的房间里。他仍是天天去浇水,下雨了,刮风了,他把它从外面搬进来;出太阳了,他又把它搬出去……有的时间,他上楼下楼,就只是为了看看它,那时,他也喊病床上的“大姐姐”一起来看。
  花很好,精精神神的,甚至显得有些粗壮。看花的人也一天一天好起来了。“大姐姐”脸上竟有了“小弟弟”脸上一样的笑容,真是神奇。男孩出院的那天,竟很郑重地跑来托付我:替他照顾那盆花,我答应了,这不难。我顺便送送这个可爱的孩子,下了楼。
  他的“大姐姐”在睡觉,另一边是个植物人老太太,一觉睡了一年多还没醒,有个爱好文学的医生曾经说:那是在梦里迷路了,什么时候走出梦,走得出、走不出都难说。我想,那个现在在午睡的姑娘,又何曾不是在梦里迷路呢?但愿她现在不是在梦里找路。窗外的小路上,我看到了男孩瘦高的背影。
  男孩的花或者应该说是女孩的花,就在窗台上,花盆下压了一张纸条,我抽出来读了——
  姐姐:花就在阳光里,就在窗台上;花是我的,现在是你的,别忘了它需要阳光和水!!!
  字写得很大,也很稚拙,最后还用了三个惊叹号。我当然知道这个纸条不是给我的,但是这个话难道不也是给我的吗?!还有这盆在花市里只卖一二元钱,又是最容易养活的花,别名叫“死不了”的,它难道不也是给我的吗?!它不是食物,我吃了,就没有别人吃的了,它可以是我们大家的花,是每个人心里的花。
  现在,我早出院了,坐在桌前写这篇文章。那个“大姐姐”一定也出院了,她的心情好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的心里和我一样,一定有一盆花开着,它需要我们时时照料,也时时欣赏。
  它将会永开不败。
  (选自《海上文坛》2003年7月)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