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8期


如果你一个人的话,你就朗诵吧

作者:闫 红




  如果房间洁净,心中安静,如果说整栋房子只有我一个人,连影子都悄然隐匿起来,这时,我最愿意做的事就是朗诵。
  坐在地板上,随手拿起一本诗集,挑一首喜爱的来朗诵,开始时可能感觉平淡,吐字犹豫,那些句子跟声音决不相融,如水与油,执拗地在各自的领域。然而,当字句一一闪过,如熟悉的路牌被心灵艰难地辨认,我慢慢感觉着激情等候的地方,等待它张开怀抱向我飞奔过来,而周围红尘三千丈,夕阳如歌,世界美丽的地方清晰,平庸的地方模糊,加在一起便是一场电影的背景了,这个电影的主题则是,我怎样跨越长长的日常之路,与我的激情梦想相逢。
  我愿意承认,多数时刻,尤其是菜市般杂乱的白天,我是一个投入地庸俗着的人,我捍卫自己的利益,很失风度地锱铢必究,有时候我和人生气,也让别人生气,有时候恰恰相反,我委曲求全,吞进生活全部的剩烟头。这些时候,我有多么的不甘心,我看到一些闪光的辉煌的东西在远处闪烁,海市蜃楼一般地提示着这世界的神奇与神秘,而这些,却与我毫不相干。
  我的朗诵似乎是为了超越日常生活的一种努力,我喜欢读的是这么几首诗,顾城的《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安然地起首,我的朗诵自由地翻过一座座山岭,越过深沉的盆地,到达那遥远的入海口,当我念出“我只有我,我的手指和创痛,只有撕碎那一张张白纸,让它们去寻找蝴蝶,让它们从今天消失。”十指连心的疼痛从声音转换到自身,我甚至下意识地攥紧自己的手指,仿佛它们真的受了伤。
  余光中的诗我喜欢念那首《寻李白》,我觉得这是一首用来朗诵的诗,而另外一些是用来看的,我大声地朗诵着,对着墙壁,念“酒入豪肠,七分酿成月光,余下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一些气流便从白纸黑字间升腾而起,给我的孱弱加进了一些磊落之气,用杜拉的话叫“不死的英雄梦想”。
  最后我多半会以艾略特那首《情歌》结尾,这首诗很长,可是读到最后我还是觉得不过瘾,它起势很低,是一个像我这样的庸人的迷乱与彷徨,尽管对矫揉造作与言不及义的生活生厌,却永远没勇气离开,就此将自己推上一个紧要关头。他总是自问,我可有勇气,我可有勇气,又总是自嘲,我们还有时间,我们还有时间,还有的是时间犹豫一百遍,或看到一百种幻景再完全改过,在吃一片烤面包和饮茶之前。我的血液随着冷,随着热,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在宣读我的命运,我知道我命定地陷入平庸之中,不关天分,关乎选择,我像诗中的主人公那样放弃了冒险,放弃了那一次次地冲锋陷阵,硝烟漫天,兵刃相见,围城与突围,耻辱与光荣,我其实害怕这一切,便是成功也让我心悸,小小的心脏承受不起宏大的感觉。
  幸福,或者悲伤,似乎都没有委屈安全,否则,为什么我们宁可委屈一辈子,也不涉足到另外的世界。当然,还是有些不甘心的,于是,我朗诵,我在我的声音里消磨了平生意气,或者说,实现了我的平生意气。
  (选自2002年10月13日《羊城晚报》)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