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11期


山程

作者:柳雨生




  我骑马的经验可以说是很缺乏的。并且也不是不想日常练习,可是过去从来没有空暇得可以练习骑马的时间,有的时候,也因为不大习惯的关系,没有骑马,改做旁的户外运动了。
  小的时候,我却骑过一两次驴。
  我在北京的时候,大概还是六岁罢,在友人家中的私塾借读。有一天,也许是老师请假罢,忽然来了一个赶驴的脚夫,牵着他的驴到那人家来。那驴从大门走进跨院的时候,我们一群孩子,听得一串玲玲的铜铃声,从驴的头颈上发出。
  “今天我们要骑驴啦!”聪明的小五,已知道这个游戏的性质了。
  他是主人的第五个小孩,比我大一岁。我跟在孩子堆里,走出书房的月门,看见脚夫正跟主人商量着,手里拿着一枝短短的枣木棍。
  驴是高高的,周身的棕色和灰白色的毛肉。它的腿是那么的细,蹄子上面一撮茸毛显得很可爱。两只耳朵很大,有的时候会自动的跳跃一两下子。
  “我不敢骑它罢,”我默默地想着,没有出声。可是,我知道今天是要我骑的了。因为,我知道这一头驴在上星期曾经到这家里来过的,旁的小朋友们都骑过了,一点儿都不害怕。
  果然,大家轮流的骑在驴背上,由脚夫牵着,绕着院子慢慢的走,约摸过了半点钟,不知道是那一位成年的人,叫到我的名字了:
  “雨少爷!你来试试看。”
  我的脸红了,低着头没有出声,有两位大人都笑了起来,这使我不觉有点儿懊恼了。我并不算是怎样的弱者呀,可是,在我的面前好像站着一大堆陌生的人,都显着嘲笑的或是侮辱的面孔。我没有法子,勉强的被脚夫抱了起来,轻轻的放在驴背上。我的手触着了庭前一丛绿叶红花的夹竹桃,我咬紧着嘴唇,就坐在驴背,脚夫嘴里吆唤了一声,的的蹄声便向前走了。
  那些陌生的嘲笑的面孔,仍旧在我的脑中很快很纷乱的露现出来,虽然平常像是很熟悉的人,竟也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来了。熟悉的房子,像是轮盘一样的闪转着,竟有点儿颠三倒四的样子,我只有一心一意的注视着骑着的驴背,不敢仰视,也不敢看地面。我几乎听得见驴的呼吸或喘息的声音,我目不转睛的望着它背部肌肉的伸缩。
  那天晚上,我还做了一个类似的梦。我从驴背上摔了下来,就这样的惊醒
  十几年后,我在大西路的一家中学读书。沿着大西路一带的平房,是有几家马厩的。每逢我看见成群的男女大学生骑着马练习在大道上驰骋的情景,我总是忘不掉我小时候浅薄的经验。
  去年我在日本云仙的时候,因为要登普贤岳,这是海拔一千三百尺左右的高峰,不能不借重骑马来节省时间了。我第一次跨马背,幼时恐怖的心理,潜潜的袭上心头,但是,我不能够多所计较了。
  山路是弯曲而高峻的,满山深红的枫叶,非常的雄丽,每一个弯曲盘旋的地方,我所骑着的一匹马,总是跑到道边的蔓草或树枝旁去咀嚼,一咬就咬下来一大堆叶子。这时,或许是招待游人的经验太多了罢:马夫总是静闲的,不大理会马的行动,有的时候,我觉得只要是马的右脚或左蹄稍一不慎,踏一个空,那时我就要连人带马跌到几百尺下面的山涧里了。所以,双手总是紧紧的拉住缰绳,闭着嘴不响。马夫跟在背后,虽然时刻的照顾着,我却觉得他好像跟我有仇恨的样子,为什么不跑上来牵我一把呢?可是我也没有开口,自己觉得矛盾得好笑。
  当马匹都在歇息的地方,我穿着黑色的布马裤,大风吹着我短短的头发在半山腰上,开始欣赏着绿丛丛的远景了,不久,我又听得“上马”的喊声,这样,我继续着我的山程。
  (摘自《中国新文学大系1937—1949·散文卷二》)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