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9期
草垛静静消失
作者:马 德
这不,树叶刚刚一片两片地落,父亲便有些按捺不住,在羊圈前面的月牙形磨石边拉满架势,霍霍地磨镰刀。这时,恰巧有一阵风从屋顶慢慢刮过,他站在当院,鼻子嗅了嗅,便把镰刀逐个钉在西厢房的柱子上,淡淡地说,到时候了。
第二天父亲起了个大早,备好车马,站在当院等着一家老小吃饱喝足,然后带上干粮和水,向芦草沟进发,我们的镰刀都在车厢板的缝隙中插着,寒光直指秋后的大地。
庄稼们齐刷刷地站立在深秋的阳光下,样子成熟而又羞涩,像一个个嫁娘,静静等待着那个时刻。镰刀们是父亲养活的一伙半大小子,这会儿也没心思往庄稼地里瞅瞅,齐心协力想着父亲的事。父亲想在庄稼收割之前,先割下一垛的青草,否则冬天大雪埋了地,牲口们就得活活饿死。
父亲是个有准备的人,他活着的每一段时间都在准备着一些东西。一把镰刀,一张犁,磨成半片的几把锄头,都是父亲在许多年以前准备的。现在父亲又在准备东西,如果你不小心从墙缝里抠出一片锈迹斑斑的镰刀片来,你最好原样把它放回去,那是父亲准备着许多年以后用的。
实际上家里没有因为准备吃过亏。有一年大秋,田里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村里人一高兴,都不打算割草了,他们认为有那么多的谷子黍子莜麦的秸秆,过一冬天可以高枕无忧。结果,那一冬天,雪在村里赖着不走,纷纷扬扬埋了大山,掩了沟壑,家家门口甚至都扫不出一条雪路来。就在这一年村里饿死了不少的牲口,而我们家的一头骡子和五只羊却相安无事,骡子被父亲喂养得毛发亮亮的。没事的时候,就被牵出来,在院里打上几个滚,还要叫上几声,闹得半村子的人都站在自己家的坡上,往我们家的院里看。
隔壁家的马四要和我家借上几捆子青草,父亲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嘴里骂:一秋天你干啥去了,光顾着四处撒野找地方去押宝,也不寻思着准备下一垛草,饿死活该!话是这么说,父亲还是一横钢叉,从我家的草垛上叉下一大片来,扔给了马四。
其实,那个年代除了芦草沟,四野的山梁上有的是野草。可父亲就偏偏相中了芦草沟,父亲要是看中了什么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父亲要我们一人把住一条沟,埋着头往里割,割到头就歇一歇。这几沟的草肥嫩鲜美,父亲藏了这么多年,别人一直没有发现过。有一年李拐子赶着毛驴车悄悄地跟在我们后边,父亲发现了李拐子的行踪,领着他在芦草沟空转了一个上午。结果我们第二天再去时,昨天准备下的干粮已经发馊,回来的时候,除了我们家的狗精神抖擞外,大家个个都蔫蔫的。
父亲太想藏住生活中的一些宝贵的东西,所以一生都在和别人捉迷藏。父亲把一些东西悄悄地藏在生活的底部,他知道更多的人眼睛高高在上,不会轻易发现。
父亲把一车一车的草晒在场院上,晾好风干,然后再整整齐齐地码在房后头。父亲是个码草垛的高手,多少年我们在草垛上疯玩,草垛都没有塌过。不像马四他们家的,还没等人上去,草就坍塌成一片了。马四这个人不服输,年年把自家的草垛乍乍忽忽弄得那么高,想和我家一争高下,结果年年草垛都要塌成一片。父亲说,底打不好,什么也得塌了。
父亲在草垛垛成的那一天,拿着钢叉站在垛上,俯瞰两坡上的人家,神情满足而又自豪。父亲一生没有成就过多大的事情,他最多像只蚂蚁一样,从别的地方拖回些粮食,或者帮助别的蚂蚁拖回一只僵死的虫子。父亲一生足够卑微,轻易的一些成功就让他满足了。我们家的草垛是全村里最高最大的,它高高地挺立在一面山坡上,这是一户庄稼人家鼎盛的标志和景象。后草地的人来买牲口,会远远地看看哪一家的草垛高而粗壮,然后就直奔过去,敲开这家的门。
草垛的确成了家的标志,如果谁家的草垛稀松,一准是这家男人不行,或者是只有一家的丫头片子。男人站在街上,也说不上个硬气话,只有静静地听的份。父亲那些年总是在很晚了才回家,那些年的晚上是父亲的,那些年的村庄也是父亲的。空阔的大街上,父亲和星星一站就是半宿,除了偶尔的几声驴鸣,除了暗自迁徙的一群田鼠,站在村庄的暗夜中的,只有父亲一个人。
芦草沟的草的确肥美异常,叶片宽阔,茎秆粗壮,那一片草多少年了一直为我们家生长着,它们为父亲一个人而荣枯盛衰,有一片生命为一个生命活着很不容易。父亲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这一点。每年,父亲都让我把住后西沟这条沟,这条沟一共有五个岔,我常常是割完四个岔的,悄悄地留下一个,实际上是想留住一沟肥嫩的草,看明年它会长成什么样子。结果第二年,就是这一沟的草长得稀松平常。后来我悄悄地观察过,可能是一条野牲口在某个冬日的午后,钻进了这条沟,美美地吃过一顿后可能还在这里过了一夜,凡是它躺过的地方,来年草长得总是稀稀的。
每年开镰前,父亲总是嘱咐我们要割尽了,看来,有些东西该割的时候一定要把它割下,留下来可能对谁都不好。
草垛年复一年地在后院呆着,它实际上已经成了家的一部分。父亲早上起来第一眼要看看他的草垛,看哪儿在一夜之间突然多了一个豁口,谁家的驴悄悄地潜入我家的后院,偷吃了那里的草。父亲检查得很细心。有一天,父亲突然发现昨天他撕下来的一堆草不见了,他赶紧往马四的院子里瞧了瞧,没有。父亲便怀疑被什么人偷了去,或者被野牲口一夜吃尽。结果一转身,从墙的另一角发现了。原来是半夜来了一股阴风,把它尽数掠去。风很容易就改变了一些东西的走向。父亲和了把泥堵上了西墙和北墙的风口,但堵不住风,风拐了个弯,便从后院的前栅栏门冲了进来,父亲真是奈何不了它。有一年冬天,我家的草垛真的丢了一豁口,父亲笑笑说,风搬去了。
我家的大黄狗喜欢卧在草垛上,父亲怕它耳朵背,听不到前院的事,就在狗窝里铺了足够厚的麦秸草。但到了后半夜,它还是悄悄地溜到后院的草垛上,一有风吹草动,才从后院扑到前院来。后来,连鸡也不愿在鸡窝里休息,在草垛四边刨个坑就静静地卧过一个又一个晚上。再后来猪也嫌寂寞,跑到后院,呼呼地睡在鸡的旁边。
暗夜里,西厢房的几间屋子黑洞洞的,少了猪鸡狗的前院冷清清的,只有父亲的呼噜声从正房门窗的缝隙间震耳欲聋地传出来,让暗夜当中的一条路,一盏灯,一颗星星寂寂地醒着。
翻盖新房的时候,整座房的地基都往后挪了挪。于是那个让我们引以为自豪的草垛就消失了,猪和狗整宿整宿地不睡,就是在院子当中静静站着,要么四处溜达。至于父亲,早上起来也显得没着没落的,呆呆地蹲在地上,一蹲就是半天。
(选自《散文》200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