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8期
南窗偶语
作者:黎焕颐
“开卷有益”在今天看来,未必是智者持平之论。休说曲学阿世,媚学斯世,包装精巧的泡沫之著,不能说开卷有益,即便是经纬人文的图书也是汗牛充栋,能卷卷都开而读之么?百年一瞬,一个人精力有限,哪怕三更灯火五更鸡地皓首穷年,也是难以穷读。天下读之书亦如天下可读之人甚多。倘能全读,自是人生最大幸福。惜这只能是可以企望而不可企得的美好梦想。怎么办?只能是选看选读。书,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不选,则往往是书海沉浮,充其极也只不过是书虫而已。如何选?不外两种:一是就应世的使用,二是就人文涵养。前者乃功利,后者乃所以化气质。善选者既不薄功利的工具书,此乃谋生之术。但,尤重古今肝胆珠玑之著,此乃陶冶立品立德之道。然看书与读书不可等量。看是走马观花,读是静心品藻。只有进入读的境界,方可触类旁通,方能识得有的书可读,有的书耐读。正如交友,有的人可交,有的人耐交。不是吗?读古人之书乃与古人交,读今人之书乃与今人交。大凡耐读之书,有如子房之遇黄石公,一生受用。可读之书,恰如风尘遇解人,抵掌而谈。前者足可终身而师,后者则随缘。但都离不开一个交字。至于交的深浅,大多取决于读书人的悟性,和读书人与著书人心性之间的感应。性相近而气相默者则交契,性相疏而气相陌者则交阔。
仰视,平视,不屑
就个人读书的体悟而言,大致可以层分为仰视、平视、不屑三种心态。少受庭教,父亲以其渊博深厚的国学耳提面授先秦经典(礼记未读)。朝朝于斯,暮暮于斯。随着年事稍长,悟性代替记性,对《书经》的记政议政,《诗经》的兴观群怨,《左传》以鲁为主的隐、桓、庄、敏、僖、文、宣、成、襄、昭、定、哀十二公的记年叙事以尊周室道统为轴心的春秋笔法,则是平视。对《易经》、《道德经》、《论语》、《庄子》则觉其满目珠玑煌煌然如日月之经天。大矣哉!行而上者谓之道,行而下者谓之器。道法自然,器轨历史,茫茫定数,度数得调得守的“中和位育”仰之弥高,瞻之弥深。于是,我向这些先哲行弟子礼。读韩非子先是震撼于他的思想犀利,后则佩服他的笔锋刻骨十分。但细细审视,总觉这位姓韩的贵公子双手血淋淋的,由“韩”而寒,令我毛骨悚然。于是,我情不自抑而厌恶而鄙夷而不屑。呜呼!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从思想史和文化史来看,自秦以后,汉魏之际儒道合流,诗文分体又分家。唐宋之际,儒、释、道三家合流(在哲学思想上),诗与文章分体不分家。比如,司马迁、郑玄、班固、杨雄,则能文不能于诗赋。魏晋风骨,则长于诗赋,短于文章。唐宋之间,则涌现出一系列既是道学家,又是诗人,又是文章能手的全才。可观之人,可读之书琳琅夺目。然而,足以令我仰视者,汉魏之间,惟司马迁一人耳。每读《史记》,我整个身心完全被此大老五岳巍峨的气象,慷慨沉郁而浑厚无比,雄视千古的襟野征服了。尽管那不是诗,不是赋。而唐宋之际,只有谪仙太白,眉山苏轼,河洛二程,匡庐白鹿洞的朱熹,斯五老的学问、文章、吟咏、品格、性情、天赋,不仅令我三折股肱,并且令我想象其神品,常常仰视苍宇击节而歌:千秋邈矣!师魂何处?!每读他们的遗编,一如大珠小珠落玉盘颗颗皆智慧的光泽。又如侍学程门,于无声处听瑞雪兆丰年……至于明清之际所读不多。然就我开卷而得,学与品足以令我师礼者除昆山的顾亭林,湘乡的曾国藩之外,其他皆是自桧以下。倘单就诗而论,我认同钱仲联先生的评《清诗三百载,王气在夜郎》——遵义的郑子尹。此老,既以其深厚的学问,又挟其天赋的性灵人诗。一部《巢经巢》直逼少陵几欲过之。其他的或诗或文,或子或集,乃至与我有血缘之亲的先人,晚清年间被士林称许为曾门四大弟子之一,拓桐城派而新之的南黎北薛(薛福成)酌黎庶昌的文章《拙尊圆丛稿》我皆平视中寓审视,并不以其是我的宗祖血脉之亲而私媚:尊之日一代宗师。学术文章乃公器,是不能徇私情的。嗟乎!学风不正,文风不纯,以门户,以圈子定亲疏厚薄,以亲疏厚薄定人品文藻者当有以自省,自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