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7期


台北访李敖

作者:卞毓方




  门从里边拉开,李敖闪在一边,做手势说“请进”,我却一下子愣在门外,迟疑数秒方才迈步。声名煊赫的主人恐怕要担点委屈了,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平而淡之,抢了他的风头的是他背后排山倒海的书架和书桌。对,就是“排山倒海”,因为它们从里墙,从天花板的尽头成排成阵向外压来,一直压到大门口。
  这是一座图书馆,还是一座“写作工厂”?书架紧嵌在四壁,从客厅到餐厅,从主房到厨房。书桌纵横成列,像是大学课堂,又像是阅览室。从地板,到桌肚,以及桌面,堆的、垒的、码的是书籍,插的、摞的、叠的是资料。而在前排与后排、左排与右排之间,留出若干空当——桌面相对空虚,仅仅摆着备用的书籍、资料,以及稿纸和笔,主人就在那儿笔走龙蛇,呼风唤雨。李敖有一个骄人的癖好,每写一个专题,都要换一批材料,换一张书桌。难怪他说“真正第一流的大思想家的工作地点是自己的书房”,因为他背靠的不是习见的小小书斋,而是整个一座巍巍书城。
  李敖不用助手,也不用清洁工,楛大一座书城,就由他一夫独守。我在其间巡礼游弋,那感觉,不啻是钻入迷宫,或八卦阵。书架均为特制,遮掩了、取代了所有的墙壁,中间开出大大小小的龛,供的不是神,而是古色斑斓的书画、拓本与照片。毋庸讳言,缭人眼花的,还数那些美目巧笑、幽香浮动的裸女像。它们大都堂而皇之地占据着要津,仿佛它们才是这儿的主人。李敖颇以为得,他指着其中的一幅人体摄影说,这是莫文蔚(香港女歌星)亲自送他的,接着又说,还有谁谁谁(更大的名角)也要向他赠送自己的裸体写真。
  我突然意识到,这书城缺了点什么。仔细观察其他的房间,忽然醒悟,这儿有电视,有音响,有传真机,有复印机,——就是,嗯,没有电脑。李敖解释,他是几十年一贯制的“土法炼钢”,坚持用笔和纸写作。这事发生在21世纪的今天,尤其是发生在李敖李大侠身上,似乎有点不可思议。转而想想,他毕竟已66岁,惯性和惰性绝对在暗中作祟。“你试过电脑吗?”我问。“试过,”李敖答,“但不能适应。”他很坦白:“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许多人的理解都不够精确,在我看来,应该是会就会,不会就是不会。”
  因为彼此站着,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李敖的身高,大约一米七十二。体重呢,他说,六十五公斤。李敖跟着补充一句:“不胖不瘦,正好符合标准。”不,比起常见的他的荧屏形象或著作上的玉照,我总觉得他是瘦了些,脸色也有点不那么“李敖”。一旁的高信疆先生解释,说李敖前不久刚做了胆切除,复健并不成功,现在还在疗养。呜呼大侠,斯人亦憔悴,千山独行的孤胆英雄,从此不竟成了“色厉”而“内荏”的“无胆”英雄!
  尽管还在康复期,李敖仍保持和从前一样的生活节奏,除了高频率的阅读和写作,每星期还为电视台做五次时事演讲。譬如,昨夜纽约世贸中心遭受恐怖分子的袭击,这就将成为他今晚的话题。李敖坦陈,他做电视节目是很赚钱的。并且顺带讲了生意经。他说,他要电视台方面一次付清全年的费用,对方当然不肯,于是红嘴白牙,唇枪舌剑。对方说倘若按照你的要求一次付滑,万一你中途死了怎么办?李敖反驳,如果不事先付清,你们事后赖账怎么办?虽然双方关系很好,但是,亲兄弟明算账嘛,经过一番斤斤计较,讨价还价,最后各退一步,敲定先付一半现金,另一半为支票,三个月后兑现。李敖笑着拍了拍胸脯:“你们说,我再不济,也不会三个月内就翘辫子吧?”
  李敖的父母总共生有六女二男,八个孩子中,数李敖最是“添乱”,总是在政治上带来无尽的麻烦。李敖父亲殁世早,故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叶,没能看到宝贝儿子后来的种种祸殃。他母亲长寿,直活到世纪末,可以说,李敖的三痨五伤,七灾八难,她都一一经历,感同身受。说来也奇,老母亲晚年,八个子女,不跟这,不跟那,偏偏跟定了小祸连绵、大祸接踵的李敖。知子莫若母,这是否也反映了老人家对他这个“捣蛋”儿子的某种认可呢?当然,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李敖事母至孝。举例说:李敖与母亲住在同一栋楼,李敖担心老人家年老多病,安危莫测,除了约请专人照顾外,还在母亲的房里安装了闭路电视,这样,他就可以随时关注老人的动静。……李大侠孝顺如此,高科技也是功不可没。
  谈话中说到龙应台出任台北市文化局长一事,李敖的态度是不赞成。李敖说,龙应台就不该去。难道以她的力量,能够改变政府的意识形态?没那事。她既然去了,就只能是迎合。最终,不是她改造政府,而是她必然受到政府的扭曲。
  自始至终,李敖一直含着浅浅而又谦谦的笑,这是出乎我意外的,总以为他也会像文章那样,嬉笑怒骂,痛快淋漓,孰料他还有这么一副“好好先生”的脾气。让我估计落空的,还有他居然早就戒绝了烟酒,连带还戒了茶、咖啡和俗世的一切应酬。作为见面礼,我特地为他带来了两瓶上等的“酒鬼”,谁知他已立地成佛,革凡登圣,一变而为滴酒不沾、洁身自好的清教徒。
  李敖送我他新出的长篇《上山——上山——爱》,这书名就透出怪诞。揭开封面,扉页上赫然印着:“清者阅之以成圣浊者见之以为淫”。瞧,还没有进入正文,成圣?为淫?招魂幡立马就兜头祭起,让你避无所避,遁无所遁。这部小说,已在北京的《京萃周刊》连载,我只断断续续地读过数节,粗略的印象,是形而上和形而下交错,撩云拨雨,离经叛道。李大侠的傲气、霸气、才气,只有到了字里行间,才原形毕露,活灵活现。你要吃透李敖,最好是读他的书,千万,千万别为他的咪咪笑障了眼。
  中午,李敖在他家隔壁的“彭家园”饭馆,招待高信疆先生夫妇和我。李敖名气大,他一踏进饭店的门槛,里边先来的两桌客人就起立鼓掌,欢呼说:“大明星来了!”;“大明星和我们一起吃饭,三生有幸!”李敖忙不迭地鞠躬还礼,并调皮地回答:“谢谢捧场,大家在这儿尽管随便看我,不用买门票!”一番热闹过后,食客们重归于座。我们也拣了僻静的一处坐下,开始点饭点菜。有顷,当我们的饭局进行到一半,先来的那两桌客便宣告散席,为首的一位先生走过来跟李敖打招呼,说:“你昨晚的那档节目,下午两点还要重播,我这就赶回去看你的电视!”
  就在笔者探访李敖的第二天,他又住进了医院。九月底,并且动了第二次手术;这次,他的胸口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他曾笑着对友人说:“很明显,两次手术中,有一次是失败的。”问他为什么不追究责任呢,他的回答是:“这就是与朋友‘剖腹相见’‘肝胆相照’的证明!……”
  (选自《美文》2002年第3期)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