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7期
“暖暖”的“秋歌”
作者:周光明
初看诗题,你就会展开无限的愁绪与遐思。秋天,草木摇落,万物萧条,这是一个悲凉的季节,也是个最易让诗人发挥愁绪的争节。“自古逢秋悲寂寥”,在我国古代诗文里,言秋多言悲,从宋玉“悲哉,秋之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到曹丕“秋风萧瑟乏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雁辞归燕南翔”,无不给人以瑟瑟之惑。秋之到来,“其意萧条,山川寂寥”,“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欧阳修《秋声赋》)“秋风秋雨愁煞人”,秋让我们感受到的是离情,是别怨;是无尽凄凉,是绵绵哀愁。
然而,痖弦的这首《秋歌》着意却不在悲秋。诗人反其道而行之,从秋之凄凉中感受到秋之“暖暖”。落叶已枯,获花已谢,砧声已远……诗人于开篇,展现了三种意象。“落叶”“获花”“砧声”乃秋之特有景象,三组意象叠加,以暗示秋之远遁,极能触发我们的无穷联想。落叶已不必瑟缩,它已被寒风扫得无影无踪;冬至水寒,清冽如蓝睛,湖沼芦花已消失;千家万户的捣衣之声也渐去渐远,终于听不到了。好一幅萧索残秋图景!第二节诗意徐徐承上,情势平稳,诗人将视角从地面移至空中,进一步渲染秋之萧瑟。“群雁辞归燕南翔”,雁行阵阵,其美如诗,但已不见于辽阔的秋空,不再在天空中列阵抒写优美的诗篇。诗意至此,若顺势写去,似乎应写其他什么东西也没有留下;但作者偏不,在第三节诗中偏偏要写“留下”,让情势起点变化。留下什么呢?是那“踏残的落花”、“幽幽寺院”和“破碎的琴韵”。这两个意象,更加平添了几分秋天的凄凉,反衬了“骑者”“歌者”流浪漂泊的寥寞,让人凄楚感怀。如此留下,实意仍为没有留下,如同说留下了空无一样,留下反添愁绪,不留也罢。诗行到这里似乎要来收束了;第四节诗中,诗人果然对上文来了一个小结:“秋天什么也没有留下”,情势跌尽,诗意完整,自然收束,顺理成章。然而诗人并不因之收笔,在第五节诗中,陡转笔锋,写秋天的富有:“只留下一个暖暖/一切便都留下了。”诗行骤止,那情势却因之而骤起,如山岳横空,把对暖暖的爱书写得光华四射,反又嘎然而止,留下余音让读者慢慢品味:其实,在这貌似死寂严寒的深秋中,在辽阔冰冷的宇宙中,秋,留下了,留下了许多许多。一切都没有消失,它在那里:落叶获花,远去的砧声,秋空上美丽的十四行诗,连同萦绕于北国南方的蹄声和琴韵。它们并没有消失,它们留下了身影,留下了存在,留下了对“秋”的“暖暖”的情意。那暖流汩汩的,又不疾不徐,它伴蹄声、随落花漫在南国的山径低回:它轻漪漫卷如吟如唱,有琴韵伴随涌入幽幽寺院。山径啊,幽寺啊,凄怆幽邃,经由暖流一拂,竹木山石变得脉脉有致了。南国北方,广袤无垠,落花碎韵,暖音微微。作者的思绪一波三折,读者的思绪也随之起伏错落,这强烈的艺术效果,这起伏跌宕的情势,正是《秋歌》的一大特色。
痖弦用“暖暖”的“秋歌”拨动了读者的心弦,就好像慈母手抚婴孩的轻语低诉,是那般的清柔温婉。但那温婉里却似乎有点点哀愁,甘中微苦,涩中带香,这正是痖弦诗作的另一特色,这“涩涩的苦”和“暖暖的香”也是《秋歌》给你的另一种味道。
“涩”从何来?原来诗人使用了非常典型的中国传统诗歌意象。痖弦是台湾现代派诗歌的一员大将,但他又重视传统,特别是传统诗歌意象。那“获花”“砧声”“雁阵”“碎琴”,每一种意象都可说是典型的中国意象。这意象,宋玉歌过,曹丕歌过,欧阳氏歌过,柳永歌过,千百年来无数文人歌过,这些意象已不再是对单纯的自然景物的描摹,而是蕴藉了浓浓的失意愁绪,这情与情经多年沉潜,已成为国人的集体无意识,深积于民族深层心理结构之中。清冷的意象给诗歌涂抹上一层灰暗的色调,苦涩之感油然而生,
然而细品诗歌,你却并不感到“悲”,相反,却时时感觉有一股暖意向你袭来,让你觉得“暖暖的香”。“暖”在何处?在“暖暖”!这么一个不起眼的词,似乎不经意的在每一诗节的末尾出现,微光一闪,但轻柔而扎实的存在着,如清冷灰暗色彩里的一抹嫣红,如低沉压抑的曲调中的一个亮音。它的反复出现是一种强调,是一种对比,它强调了暖暖在诗人胸中地位的重要,它是对凄清压抑秋色的一种反拨。它随获花飘荡,砧声飞逝;携雁去雁归,伴歌者骑者前行。给你送上一份份温情,递上一丝丝安慰,总让你胸中温情无限,暖意融融。
你可能要问,诗人心中的“暖暖”到底指谁呢?一位漂亮可人的姑娘?一个温柔甜蜜足以销魂的女神?抑或一种温暖、迷人春色般的存在,一个象征某种理想追求的抽象体?不得而知。“暖暖”就是“暖暖”,“暖暖”的“秋歌”是唱给“暖暖”听的。只要我们的心波曾为之荡漾过,心曲曾为之鸣奏过;只要我们苦涩过,愉悦过,满足过,我们便拥有了“暖暖”,拥有了“暖暖”,一切便有了,何必再深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