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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兮辞》:陶渊明人生哲学的诗意自白

作者:陆靖康




  在陶渊明的作品中,《归去来兮辞》历来是人们十分注重的一篇。这是因为,“沛然如肺腑中流出”的这篇作品,全面集中地反映了陶渊明的思想。而在欣赏陶渊明优美文辞的同时,读者也会对陶渊明的人生哲学作客观、全面的观照。这篇“因事顺心”而创作的作品,完全可以看作是陶渊明自己对人生观、价值观、审美观的一种诗意自白。
  
  一、安贫乐道君子固穷的人生态度
  
  《归去来兮辞》:“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陶渊明的感人之处在于他鄙夷功名富贵的人生态度,这一点在其作品中是屡有申述的。“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好爵吾不荣,厚馈吾不酬。”这是陶渊明终生恪守的人生态度。义熙元年的归隐,是陶渊明与官场的彻底决裂,也是陶渊明人生的重要转折。值得注意的是,其时陶渊明的家境并非十分富庶。归隐之初,尚有“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加上刚刚去职,有一定薪俸结余,尚无生计之虞。归隐数载,生活的种种不幸渐次袭来,陶渊明沦为“君子固穷”的一介寒士。濒临晚年,陶渊明贫病交加,用梁启超的话来说,“他真是穷到彻骨,常常没有饭吃”。
  陶渊明的归田,出于对黑暗官场的厌恶和对田园生活的向往,并没有任何被胁迫的成份。为了人格的独立和完善,陶渊明走了一条“躬耕自资”之路。其后的实践证实,这是一条荆棘丛生之路。“逢运之贫”,“箪瓢屡罄”,毕竟需要巨大的心理承受力。封建时代,像陶渊明这样耐得寂寞、耐得潦倒、耐得贫苦的士人,实在屈指可数。归隐之后,陶渊明的仕进之路并未断绝,故交之中,也不乏达官贵人,陶渊明之可贵在于,即令贫病交加,也无出仕之念,即令处境困厄,也不攀附权贵c在富贵和贫穷之间,陶渊明决然选择了后者而毫不反悔。“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以累己”,“不赖固穷节,有世当谁传”,“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于中不难看出陶渊明白诩气节安贫乐遭的情怀。
  
  二、委运任化生死由之的达观思想
  
  《归去来兮辞》:“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闺。”“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陶渊明对生死问题完全持坦然态度,这是窥探陶渊明心态不能忽略的一点。《形影神》:“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更须尽,无复独多虑。”《挽歌诗》:“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归园田居》:“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在陶渊明看来,人虽为万物之灵,却难以逃脱死亡。即然如此,对生死荣辱作过多考虑就显得多余。因此,人应当顺应自然,在“自然”这一波涛起伏的大梅中随流飘荡,不为之喜亦不因之惧。这种“乐夫天命”,委运任化的思想,反映出陶渊明的生死观。正是因为具有这种人生哲学,才使陶渊明对天地万物齐以达观,对世间纷扰无动于衷,对艺术世界执着追寻,也才有陶渊明式的独到的审美发现。
  “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是儒家的生死观,天寿等同生死混一是道家的生死观,陶渊明的生死观带上了强烈的个性化色彩,而有别于儒遭两家。陶渊明看重有限的生命,努力完善自我,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虽“感吾生之行休”,但对生死又坦然面对听其自然,表现出一种平静心态和旷达胸怀。陶渊明白撰挽辞并为了吟唱,“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以平静理智超然旷达的心态看待生死,其可贵处在于,完全摆脱了生死的纠缠与因扰。在陶渊明看来,人生的意义,不在生命过程的长短,而在生存质量,即生命过程的完成状况。人活着,应当多姿多彩地演绎人生,体现出自己的生命价值。陶渊明毅然辞彭泽令归去,正是为着完美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三、质性自然抱朴守真的生活原则
  
  《归去来兮辞序》:“及少日,眷然有归去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励所得。”陶渊明否定仕宦道路的心理基础是什么?就是“质性自然”。粱启超说,陶渊明的“人生观是什么呢?可以拿两个字来概括他:‘自然’”。《归去来兮辞》中展现的引觞自酌抚松盘桓、经丘寻壑临流赋诗等情节,实际上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种审美情趣的外化。陶渊明以“自然”之心性,人“矫励”之官场,鲜有不“违己交病”者,所以才有“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之人生感慨。
  “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评论家常以真、淳、朴、拙等词语评论陶渊明的作品。其实,这也是对陶渊明“自然”之旨的具体注释。所谓“自然”,用陶渊明自己的话说,其根本点即在“抱朴含真”“性刚才拙”。在那“真风告逝,大伪斯兴”的时代,陶渊明敝屣名教崇尚“自然”,落脱世故忘怀得失,恪守求真求朴的生活,摒弃浮华奢靡的世风,《归去来兮辞》正作了形象的写真。
  
  四、特立独行不拘时俗的处世方式
  
  《归我去来兮辞》:“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陶渊明心目中的理想社会是那个虚幻的“世外桃源”。息交绝游悖离时俗,是陶渊明思想的另一特征。如果说,仕途的黑暗、理想的失落、个性的压抑,令陶渊明毅然诀别官场,以归隐生活作为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最佳选择,充分表现了陶渊明与世风时俗的精神背离。那么,从陶渊明的生活细节中,同样可以看到陶渊明这种不拘时俗的鲜明个性。史书记载:“蓄无弦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是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陶渊明自述:“性嗜酒……造饮则尽,既醉而退,亦不吝去留。”这种不拘流俗独标新格的审实意趣,告白着陶渊明与现实世界的种种不调和,与时代精神产生着剧烈冲突,这就是陶渊明坦言“世与我而相违”的思想内蕴。
  晋宋易代之际,“朝隐”之风盛行,身在山林而心存魏阙之假隐土纷纷登场。他们附庸风雅交往权贵,恃才傲物狂放不羁,实为利欲熏心之徒。陶渊明之归田,绝不是求取声名待价而沽,为自己设计一条曲线求官的终南捷径,而是彻底摆脱名缰利锁的束缚,为自己设计一条展现完美人格的人生之路,《归去来兮辞》的思想价值,正在于对仕途、世俗的彻底否定。
  
  五、安逸闲适平和恬淡的审美趣味
  
  陶渊明的生活情趣,直接反映在《归去来兮辞序》中的有下列四个方面。一曰“躬耕自资”。“植杖而耘籽”这种劳动生活,绝不是诗人的夸饰,这在诗人的作品中多所反映。“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展出肆微勤,日人负耒还。”为不违己愿不负所怀,陶渊明选择了一条躬耕之路,此路之艰辛不难想见。一曰嗜好饮酒。“有酒盈樽”是陶渊明的心愿。前人疑陶诗“篇篇有酒”,的确,陶渊明“偶有名酒,无夕不饮”,“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陶渊明之饮,一在遗世忘忧,一在自得意足。一曰琴书自娱。“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陶渊明自述:“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与书置于同等地位的是对音乐的爱好:“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有琴有书,载弹载咏。”正是在抚琴读书之中陶渊明得到人生的真趣。一日性爱丘山。“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陶醉林泉,寄意山川,寻幽探胜,以自然景观为依归,以山川草木为友朋,以鸟兽虫鱼为侣伴,陶渊明留下了许多抒写真情挚性的诗篇。
  《归去来兮辞》:“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仕宦,如无心出岫之云,归田,如倦飞知还之鸟,陶渊明自塑的“抚孤松而盘桓”这一归田者形象,生活之安逸、闲适,心境之平和、恬淡,真切形象地反映出涛人的审美追求,其审美趣味的核心是自由自在适性逍遥。
  为了阐述方便,这里将《归去来兮辞》表现的思想分而述之。事实上,上列五个方面是密不可分的,在陶渊明身上也是完全统一的。从传统的文化的角度观照,陶渊明的人生价值取向明显受到儒道两家的影响。蔡元培先生说:“清谈家之思想,非截然舍儒而合于佛道也,彼盖灭裂而杂揉之。”陶渊明不是清谈家,但是,其思想同样不能不受时代精神的影响。但是,陶渊明的思想又很难归人某一范畴。正如朱自清先生所析:“渊明是一位绝顶聪明的人,却不是一个拘守系统的思想家或宗教信徒……他读各家的书,和名人的接触……把所吸收来底不同东西融会成他的整个心灵,在这个心灵中,可以发见儒家的成分,也可以发见道家的成分,不见得有所谓内外之分,尤其是不见得是渊明有意要做儒家或道家。”近代文学史家刘大白论陶渊明:“晋以前、晋以后的诗人,没有可以跟他相比并的。”“他不是英雄,他不是豪杰,他不是圣人,他不是贤者,他不是忠臣,他不是节士,他不是名士,他不是狂生,他不是高人,他不是隐者,他不是厌世者,他不是玩世者,他不是恋世者……他不是浮屠一派。”用十四个否定判断,从反面说明陶渊明那种常人难以企及的精神世界,那么,“他是”什么?他的思想应当归人何种范畴?这实在是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我们只能说,《归去来兮辞》自塑的陶渊明形象,是带有强烈个性化色彩的独特的“这一个”,陶渊明的思想是“很难归人某一范畴”的。所以,前代固然不存在“陶渊明”,后世也找不到第二个“陶渊明”。但是,这并不妨碍历代士人从陶渊明的精神世界中各取所需:或取其对功名富贵之鄙弃,或取其对生死去就之漠视,或取其抱朴守真之态度,或取其不拘时俗之风格,或取其平和冲淡之个性。这,就是千年以降《归去来兮辞》受到不同层次的读者广泛喜爱的一个原因。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