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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第一次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彻头彻尾的平头老百姓的鞋底踩在市政府静得仿佛空无一人的大楼走廊上,范磊听到了自己心里不断打退堂鼓的声音。从感情上来说,作为男人,他不能抛开尊严放下脸面去求一个让他鄙视透了的人,可是在理智上,为了自己和水灵将要来临的爱情结晶,他要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为这个新生命创造一个安稳的、起码是正常的成长环境。自己没权没钱,也攀不上什么当官的亲戚,唯一的突破口,只有张秘书了。他不来求,难道让水灵来求么?尊严?呵,他苦苦地笑自己,活得这么窝囊,尊严算个屁。狠了狠心,他敲开了张秘书的门。

  这是一场让范磊终生难忘的会面。对方的矜持乃至傲慢尽管让他觉得不快,但都在他的预料之内,并不是不能容忍。他所不能忍受的是,当他强抑着内心的屈辱和为难断断续续地讲明来意,张秘书竟然用了一种半是调笑半是讥讽的语气,给他出了一个恶毒的主意。张秘书说的是:“咱们国家政策呢有这么个规定,要是夫妇俩的上一个孩子有病,那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要第二胎。好多种病,上医院一查就漏馅,人家医院也不是傻子是吧,明明没病说有病人家肯定看得出来,但唯独这个弱智和精神病医院不好查。你想啊,你可以让你们家小水——是叫小水吧,上医院装疯卖傻呀!然后开出一个残疾人证,这样你们不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要老二了。”

  那一刻范磊死盯着张秘书一开一合的嘴,像是盯着一个往外汩汩冒着污水和粪便的下水道口。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去克制自己的怒火,忍得太阳穴上的青筋都要迸出来了。最终,他轻蔑地朝张秘书冷笑一声,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即使只凭想象,水灵也能明白丈夫去找张秘书时忍辱负重的感觉和心情,她也知道张秘书既然不帮忙,也不会有什么好话对范磊说。可她也想不到,张亦松竟然会用那么个缺德主意来羞辱丈夫和自己。没错,他并不知道小水是他的儿子,可这么阴损地挖苦别人的孩子,足见此人本性之不堪。范磊白天是憋足了一肚子火的,到晚上跟水灵说起张亦松的德行还气得浑身发抖:“你说他他妈的什么玩意儿,水灵,我真不明白,你当初怎么会看上他这种人?我告诉你,他这种浑身冒坏水的玩意儿就欠让他生个孩子没屁眼儿!”水灵听到最后一句浑身一颤,央求似的抓住范磊的手道:“你别这么说呀,范磊!”范磊看着妻子脸上凄楚的神色,明白她的意思,轻轻将她揽进怀里安慰道:“你甭担心。小水是我的儿子,他才不能随了他那个混蛋爹呢!”水灵在丈夫的怀里双肩耸动,眼泪涌出来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衫,她哽咽着说:“对不起范磊,让你受委屈了,这一切都怪我!”范磊没有说话,只很轻很轻地呼出一口气道:“哪有,是我让你受委屈了。”两人不再说话,静默地互相依偎了许久,只觉得彼此的心意似乎通过呼吸就可以得到完完全全的传递。

  善良的人总习惯于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或者“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这样的话当成信条,却往往忘了还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人会无聊到“损人不利己”的地步。

  张秘书在范磊和水灵要二胎这件事上便充当了一个典型的损人不利己的角色。范磊找过张秘书之后,张秘书再碰到沈致公,便将他拉到一边,以推心置腹的姿态向他透露了范磊想托他帮忙超生的事,又特地强调了计划生育事件对单位领导人可能造成的敏感而严重的影响,要沈致公把握好里头的利害关系,最后还故意含含糊糊地告诉沈致公,听说市里下一阶段工作重点是各级领导考评,言下之意,别因为个无足轻重的亲戚把仕途给毁了。

  沈致公混了这么多年官场,自然不难听出张秘书的意思,张秘书的每一句闲篇儿都是话里有话,直让沈致公听得如同有百爪挠心。犹豫再三,他叫了范磊到办公室,委婉地表示,在水灵生完孩子之前,范磊都可以不用来上班了。范磊听出了所谓“休假”的名目之下要辞退自己的意思。望着这个看上去周武郑王一派官气的姐夫,范磊从他的客气和尽量和缓的语气里听出了他对官位的患得患失和对亲人深深的疏远。沉默了半天,范磊轻轻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结果。他按照沈致公的安排去财务上领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黯然走出这个曾经给过他短暂归属感的单位大门。走在路上,他把手伸进口袋捏着那几张薄薄的钞票,突然很想哭。

  范磊被自己姐夫辞退的时候,乔家院子里也并不太平。老太太想拿出点私房钱买些东西,亲自去求张秘书一趟,可是拿出那个桃木匣子打开还没翻检,老太太就感觉这匣子似乎被人动过,细细一点,果然少了300块钱。钱自然不会自己长脚走了或者插翅膀飞掉,家里从来都有人,不可能是外头进来人拿了这钱,而且如果真是外头的贼,也不会这么客气地不把钱全拿走,还给失主留下一些,唯一的可能就是内贼作案。其实在老太太心里,这个对象是相当清晰甚至都不用费心再去推理或证明的。

  从单位最后得到的几百块钱在范磊的口袋里被揣成了潮的。没到下班时间,他不敢回去,只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思量再三,他拿出一张老人头,去农贸市场里买了一大块排骨、几只螃蟹,临出市场门,看到有人摆着小摊给人割皮带,想到自己的皮带已经旧得马上就要断掉,他又花了三块钱,用最便宜的那种材料割了条新的,直接换上。偶尔为之的冲动购物让范磊心里的郁闷稍稍得到了疏解,他也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这件事,以免无谓地把姐夫推到矛盾前台,归根结底,自己要二胎违规在前,姐夫再不讲情面也都有道理。他提着战利品故意作出兴冲冲的样子进了家门,正撞在老太太排查怀疑对象的枪口上,手里的东西,以及新得扎眼的皮带,在老太太看来分明写着两个大字:罪证。

  面对水灵“买东西的钱是从哪儿来”的盘问,范磊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含糊其辞地说是单位发的奖金。这明显牵强的理由令老太太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她明确地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了范磊。当范磊明白自己竟然成了嫌疑犯时,他的脸色变了。

  “您的意思,是怀疑我拿的?”老太太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并没有正面回答,然而接下来的话实际上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我可以让人家来吃我的,住我的,喝我的,可我不能让人家这么糊弄我!我告诉你们说,我还没死,还没糊涂!”

  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杀伤力极强的炮弹,准确无误地命中了范磊。他想辩解,可憋得脸红脖子粗,连话都说不连贯了:“妈,我跟您说,我范磊没钱,可也不至于偷偷拿别人的钱!我今儿买这螃蟹皮带,确实是我单位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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