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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三江口镇公所大宅院,柏香茗参加了当地各方要人会议。当地的关老爷子捋着胡子,说:"这是天灾啊,自打1910年到今儿个,辽吉地区前前后后就没断了灾祸。鼠疫起码三回了,最近的是1941年,日伪统治那阵子,病死的有五万多人哪!还没消停几年,连年打仗,这又来了瘟,怎么是好喔!金三针,你说哪?"金三针是个名医,神色恐慌地回忆:"41年,一大片一大片地死人,一窝一窝好像死耗子似的往外抬,后来,连抬人的人都没了。关东军为控制疫情,派军警封路,屯子烧死多少人啊!"在场的人都唏嘘附和着。另一秃老头哭诉:"日本人明知是少数人感染了鼠疫,不惜调用大批警力,严密封锁,然后,放火烧整个屯子,眼瞅着有人跑出来逃命,不管是不是染病,一律格杀勿论,机关枪扫,大屠杀,成了死城!"大家七嘴八舌地让关老爷子拿个主意。关老爷子起身说:"咱听听解放军的态度?柏队长,听说你们要撤?"

  大家把焦点对准了解放军,正要表态的香茗见有人来报信给关老爷子,说不好啦,为割断三江口疫区,封锁屯子,挖断公路,切断铁路,点火烧房子啦!会场顿时炸了锅似的乱嚷:"学当年日本关东军啦?!"金三针连连摇头叹气:"这是祖上多少年的老法子,没法子,这瘟病没得治。"秃老头气急败坏骂道:"扯淡!平时你个金三针就是吹牛,'三针扎好,起死回生',这生死关头你又说没得治,瞎咧咧!"金三针说:"我不咧咧,瘟我扎不好,神仙也没得治。有啥妙计,你说呀,你又没啥主意。"关老爷子摔了茶杯,气得拍桌子大骂:"没人性!王八犊子!这哪里是救人呀,本来是天灾,再加上人祸,作孽!"金三针看着香茗质问:"解放军怎么不来救人哪?"秃头急问道:"还救人?跑还来不及,柏队长你们工作队,是不是要撤走呀?"柏香茗起身对大家说:"各位乡亲,我们共产党的军队是人民的军队,对于三江口镇的疫情,上级领导很快就会作出救灾部署!解放军是为了解放老百姓的,如果咱也照关东军那么干,怎么赢得当地群众的支持?本来我们已经接到命令,可以撤走,但是,我会请示上级,坚持留下,一定尽力帮助灾区老百姓!"会场顿时安静下来。就这样,香茗带领卫生队留在三江口孤军作战。

  五

  这日北风刮得正紧,香茗在村子查岗哨,要求哨兵严格把守,不准随便进出。美真子跑来报告:"队长,咱们队陆续有被感染的,警卫员小何发烧了!他把自己锁在马棚里!"

  小何不声不响地将自己隔离在一个废弃的马厩里。老张隔大门喊叫:"开门!小何,你水也不喝,那怎么行?"他刚进门,小何就拿石头、干马粪,狠命地往老张身上扔,他边扔边喊:"滚蛋!离我远点!我是病人。"老张边躲边说:"小何你再闹,我就真的生气不理你了。你让我给你端一碗开水吧?"说着说着,他便哭了。小何停住了手,也哽咽道:"老张,你答应我两件事,我就不扔石头了。"老张说:"说吧,我答应你!"小何紧叮一句:"什么都答应?"老张坚决地说:"我保证。"小何道:"你保证不能让首长和小进军得病,好好照顾他们。"老张问:"第二条啥呀?"小何说:"我死了以后你亲手焚化我,行不行?"小何近期跟着医生刚刚学到了防疫新知识、新名词:焚化。小何认真地说:"焚化就是烧死,我不想说烧死!"小何说完之后,就把马厩死命锁住。老张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等香茗赶到,几人撬开马棚时,大家都惊呆了:小何死了。小伙子生怕自己死的样子难看,他在最后时刻,衣着整齐,用麻绳子把自己的腿脚捆得直挺挺,两手紧紧抓住两块石头。在他的身旁,放着两个泥巴人,那是他亲手捏出来的,泥巴人挺着肚子,仰头看天,小鸡鸡也是朝天翘着,可爱而生动,显然这是留给小进军的玩具。香茗哭着说:"小何,你只有17岁,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啊……"

  没几天,小进军就病了,发烧。柏香茗慌了,革命多年了,在她嘴里,从来没说出过一个怕字。搂着儿子,她瑟瑟发抖,她第一次对美真子说:"我真的怕呀!"美真子抓着她的手,柔软温暖的小手抚摸着她那粗粝的手掌,让人顿生暖意。她生平第一次这么没主意,这么盼望丈夫的臂膀。美真子多次给孩子测体温,观察他的眼睛和口腔。香茗绝望地看着空空荡荡的药箱,没什么药,隔离的这些日子,抢救队的药品消耗殆尽。何况,这鼠疫,无药可救!美真子安慰说:"队长,别急,不像的,孩子不像是那个病!"柏香茗焦急地说,希望不是那个病,可孩子高烧不退是事实,鼠疫起初的症状都是发烧,忍住泪别过头去,她不愿让女孩看到她绝望的表情。

  就在柏香茗六神无主的时候,美真子起身,掏出了一把折叠刀。这把刀她随身带着,接生割脐带也用过。她用刀挑开了贴身一件衣服围边儿,从边儿缝里拿出两粒黑色药丸。倒了一杯水,香茗不顾孩子哭闹,便连捏鼻子带撬嘴,将药丸生生灌到儿子肚子里。然后,美真子用酒精烧了一下锋利的刀尖,给孩子放血。放血完毕,孩子大哭不止。美真子将刀用酒精擦干净,递给孩子:"别哭了,小进军!给你玩。"孩子小手抓住了这把刀,攥得紧紧的,哭声戛然而止。经过一番折腾孩子眼见脑门出汗了,体温下降。柏香茗好奇地问:"你给孩子吃的是什么药?"美真子说:"大和顺丸,也是祖传的,家父在长崎当医生,他在欧洲留过学,回日本后家中开了间小诊所。听说我偷偷参加中国的反战同盟,他犹豫再三,方才同意了。临行他特地让我带了些自制药丸。"香茗接着问:"你一直带了几年?"美真子点头道:"是。是退烧解毒、去邪、清浊的,无非是急需之用而已,不知效果怎样?"香茗感激不尽,这两个国度的女人之间有了一种更加亲密的感情。

  不料,第二天,美真子发现自己染上了鼠疫。她镇定地穿上整整齐齐的衣服,对着镜子仔细地梳头。北村进院子喊道:"美真子。"话音还没落,就被她大声制止了。"请你离开我!"美真子生硬地说。北村伤感道:"美真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走了。"美真子突然叫了一声:"北村!我喜欢你,可我要死了。"北村猛然回头,看她站在门口,午间的阳光照耀在她白皙的脸上。她眯着眼,带着笑意,说:"对不起,我不能陪你工作了。拜托你,北村君,照顾好队长战友。请你把这个信带回日本去。我在信里,简单汇报了到中国来参加反战同盟活动的一些经历,还有一封家信。拜托你。"然后她把家信放在门口的地上,鞠了一躬,就立即关闭了房门。北村霎时什么都明白了。柏香茗抱着孩子,她看着北村抹着眼泪祈祷:"我真是没用,没用啊,能做什么,上帝保佑美真子吧,死神把这么好的小何拽走了,现在轮到了美真子,我求求你,不要拽走她!"香茗低头看着怀里的儿子,小脸又烧得通红……

  苑志豪接到命令就马不停蹄地冲进了三江口这个村子。光线照在篱笆和房顶上,透着一种叫人说不出的空旷寂静。苑志豪放开嗓门喊:"柏香茗!"他的喊叫和战马嘶鸣声,惊醒了摇篮里的儿子,儿子大哭不止。柏香茗闻声冲出了房门,隔着篱笆墙制止他:"别,别进来,不要接近我和儿子!"说完,泪忽地就下来了。苑志豪勒住缰绳,气喘吁吁地说:"我来接你们走!"柏香茗不说话光是摇头,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然后,她进屋抱起儿子放到门口:"志豪,你仔细看看你的儿子,他发烧,我们走不了。"志豪号叫似的命令:"开门!让我进去!"香茗道:"不行,你找死啊?"苑志豪说:"笑话,打多少年的仗都没打死我,我死不了。死人我见多了,不怕,开门!"香茗安然道:"我给你写了信,也许就是一家人最后一次见面了。"

  志豪用马鞭子使劲儿抽打着院门,说:"我跑100多里来了,还看你写什么信!给我开门!开门!都跟着我走!"老张也在一旁轻轻劝说:"柏队长,咱跟首长撤吧,他的脾气你知道。"柏香茗坚决地说:"不!小何死了,美真子也病了。我们不能撂下她!"志豪猛烈地喊叫:"老张,你给我开门!"香茗流着泪说:"志豪,我不能走,传染了你,就可能传染了部队,你我就是罪人!"志豪绝望道:"香茗,是师长命令来我来接人的!"香茗说:"我走也不能现在走!"

  苑志豪到底犟不过老婆,只得悻悻然策马而回。香茗听到外面没声音了,才开院门出去,只见门外雪堆上,有一只布艺小老虎,上面还有个枪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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