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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赏书大会(2)


  千心阁主连声称是,那敖家跟方文镜结有深仇,听了这消息只怕比谁都急,他千心阁乐得做 此顺水人情。这么想着,便从怀里掏出怀表瞧了瞧,说:“这次赏书十天前就知会过风满楼 ,敖家老爷子也说要来参加,这工夫只怕也该到了。”

  西风堂主一笑,道:“算着,敖老爷子也快七十的人了,这楼主的位子早该让出来轻闲轻闲 了。”

  太月院主瞥了他一眼:“他能让给谁?敖少方死得早,长孙子书又嫩了点儿,这青黄不接的 ,风满楼要没他压镇着还不乱了阵脚?”

  千心阁主连连点头:“那是,那是!”将怀表装回去,起身道,“时辰快到了,两位随我去 会场看看如何?”

  出了养心斋,转去千心阁院,见会场早已布置完毕,几百盆时令花卉将四周装点一新,西风 堂主和太月院主带来的各种善本也都摆放整齐,后面竖起了各自的牌匾,并有家丁专管。千 心阁摆出的善本计有百十种,装入木盒中,摆列了长长的三行。唯有东角竖有“风满楼”牌 匾的展位还空着,敖家的藏书一本没见。

  看到这情形,西风堂主皱皱眉,怨道:“这都什么时候了,风满楼的书还没运过来?”

  “谁叫敖老爷子爱拿架子呢!”千心阁主苦笑摇头,太月院主却不接话,只轻摇着手中的折 扇。

  便看到一个总管模样的人一溜小跑地过来,对千心阁主说:“老爷,敖家的船来了!”

  千心阁主总算轻舒了口气,朝身旁的两位楼主一点头:“敖老到了,咱们都去接接吧!”

  水多,桥多,船多,民宅店铺临街依河,正是嘉邺镇的特点。

  水是胥江和木光河交汇成的,没太湖水清,发些黄绿,映过船影桥影楼影时,便有些朦胧; 白日里的临街河是繁忙的,女人在石级上洗菜淘米,男人在船上操作忙活,前楼的长窗和石 码头都挤得满当当。入夜的河两岸却是诗意的,巷子里一片灯光,茶馆里琵琶叮咚,卖馄饨 的梆子传得声远,河里银片闪动,月影晃碎,最难得便是这一份简静清明。

  桥多为单孔的平板桥和石拱桥,桥面、护栏、桥墩、石柱上都雕有饰纹,精致而考究,像两 条伸展开的手臂,挽起两岸的石驳岸、河埠头,以及那古色古香的黛瓦蠡窗。弧形的桥孔泛 出了苔绿,透着沧桑,任大小船只从中穿梭。

  船有大船和划子两种,划子多是单桨做买卖的人的工具,上面装着蔬菜水果米盐等物什,随 水漂流,听到临河的窗口有人叫买,便箭般划去,极为轻便。敖家老爷子出门,乘的却是大 船。长约三丈,宽可立马,容得下二十几人,敞亮的船楼里能同时放两张麻将桌,一杆大旗 高高竖起,写有斗大的“敖”字。现在,这艘大船正缓缓驶向胡庄大门前的埠头。

  其时,三位楼主跟几位老者已在码头上翘首以待,身后站着各楼的书童和一班乐匠。待大船 驶近,千心阁主看到船头站着一个穿月白长衫的儒雅青年,不觉愣了下,脱口说:“那不是 敖子书吗?”

  西风堂主嘿嘿一笑:“敖老爷子也早该带他这宝贝孙子出来历练历练了!”

  说着话,船已靠了岸,千心阁主一抬手,笙乐马上吹起来。几个佣人先跳上岸,敖子书随后 上来,朝着几位楼主拱手道:“各位世伯,晚辈有礼了。”

  西风堂主忙问:“子书啊,你爷爷他……”几位老者朝船楼瞧了瞧,见再无人出来,不禁面 面相觑。敖子书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异样,不慌不忙地说:“是这样,爷爷知道这赏书会 是每年各大书楼的大事,故而早早就作好了准备,不料前些天受了点风寒,一时竟卧床不起 ,所以只能命晚辈代表风满楼前来赴会。”

  几个楼主闻听大感失望,都皱起眉头来,西风堂主忍不住提高了声腔:“好啊好啊!叫你个 晚辈代表敖家前来,这可真长我们几个的脸。”

  千心阁主当然明白这是敖老爷子在故意拿大,只好强笑道:“子书啊,既为赏书大会,岂可 缺了孤本善本,我们几个书楼都准备齐全,你们风满楼的书怎么一部也没有送来啊?”

  听他这一问,敖子书白皙的脸孔上泛起一抹潮红,犹豫了下,拱手道:“爷爷说……书是经 不起风吹日晒的,风满楼自十年前遭了那场大火后便再没什么添进,送来也是丢面子,不参 展也罢,让我特来向几位长者学学本领。”

  这话一出,几个老者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太月院主和西风堂主哼了声,当即拂袖而去。 总算千心阁主是个城府深的,不愿闹得太僵误了赏书大会,只淡然说了句:“世侄,那就里 边请吧!”在围观的读书人议论声中,引着敖子书走进了千心阁的大院里。

  院落里早已聚着不少学者,两人一伴,三人一簇,围住各种善本小声地议论着,不时地发出 一两声赞叹。毕竟是第一次代表家族出席这样的场合,在敖子书的眼里,会场处处透着新鲜 ,红木桌子、朱漆盒子、烫金牌匾、蓝衫书童、五彩花卉……这样的热闹场面是他平常锁守 在书楼难以见识到的,心头不免兴奋万状,只是想到爷爷临行前的嘱咐,此行要壮风满楼的 威,要长敖家的势气,才竭力地做出一副庄重矜持、少年老成的模样。

  跟三大楼主和几个老者一同步入会场,迎着诸多学子艳羡的目光时,敖子书胸间陡然涌出一 股强烈的自豪感,心说:“没错,风满楼是我敖子书的,我便是它的化身,正像爷爷说的, 在这里我就是威,就是势气。”眼光看人,看书,看物,便愈加变得坦然了。

  老者们边走边看,此后不约而同地在一部书前停下,啧啧称奇,其中一人手抚花白的胡子叹 道:“妙啊,这部难道便是宋刻版的《南齐书》?那可谓是天下独绝了。”另一人惊道:“ 听说这珍本早已毁失,胡兄又是从哪里找得这样的刻本?”

  众人都看向千心阁主,只见他微微一笑,说:“也算是机缘巧合,此书幸由我千心阁购得, 今日便请几位名家鉴赏鉴赏。”转头瞥了敖子书一眼,只见他俯身凑近木盒,定睛瞧了瞧, 再站直身后,脸上便浮出古怪的笑容,转头走去另一处展台。千心阁主瞧在眼里,不免惊诧 ,心说这小辈如此张狂,只怕当真懂些门道。

  一干人走进大堂后,先上过香,拜过孔夫子的画像,这才按长幼坐下,有仆从送上茶点,千 心阁主领了一圈茶后,正想说话,敖子书已站起身来,清清嗓子道:“世伯,晚辈有一事不 明,还请指教。”

  千心阁主扫了敖子书一眼,淡淡地道:“何言指教二字,素闻子书这十多年已得敖翁真传, 你这是过谦了。”

  “不知世伯为何要把《南齐书》这样的珍本摆放到院中?”

  听此一问,千心阁主嘴角不由得抽动了下。其他人也低声议论起来。千心阁主忙干咳了声: “既为赏书大会,便当以嘉惠学林、兼济乡里为宗旨,我千心阁岂可吝惜,此书放在院中可 让更多人赏鉴。我吃点亏倒没什么,总胜过秘不示人,一毛不拔吧!”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称道。敖子书听他话中带刺,微微一笑道:“那晚辈倒是有个不请之请 ,可否将院中的《南齐书》拿到堂中让我饱饱眼福?”

  千心阁主眉头一皱,却见敖子书已从口袋里拿出一副精美的丝织手套,小心翼翼地戴好。他 默默盯了敖子书会儿,一挥手,命令书童去院中取书,再细看敖子书,见他不慌不忙,一副 胸有成竹的模样,心里更有些拿不准了。坐在左右首的太月院主和西风堂主眼见敖子书一上 来就跟千心阁较劲,也从中瞧出了些苗头,当下都默不作声,要看他们下面的戏文如何唱。

  转眼工夫,书童已将书拿进,放在堂中的供桌上,敖子书围着它转了转,摇摇头,瞥了千心 阁主一眼,突然大声感叹:“素闻千心阁以藏书刻书著称,没想到作假的手段也非同寻常, 今天真是开了眼界,长了见识!”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都坐不住了,千心阁主脸色大变,一拍桌子,喝道:“敖子书!你别 仗着跟你爷爷学了点皮毛,就四处炫耀,得意忘形!诸位请看,纸是硬黄,墨是宋墨,这都 是宋版的真迹,岂有作假之理?”

  众人都围上去验看,窃窃私语。敖子书笑眯眯地说:“不错,硬黄乃纸中上品,起于唐宋之 间,墨古朴苍劲,倒也是宋墨。”

  千心阁主冷笑道:“那么,世侄是看走眼了?”众人听了,都把目光转向了敖子书。只见他 背着手从供桌旁走开,朗声道:“想必世伯是知道这套《南齐书》的来历,宋版《南齐书》得自 宋朝的千印和尚,千印爱书如命,为了保得此书不被仇人抢去,曾找到当时的名医将书缝入 背中,从此传下了背书和尚的美名,《南齐书》珍本自然便带有人气血迹。子书不才,便 从此处看出了破绽。”

  众人本已散开,听了这话又赶忙围上去查看。千心阁主身子一颤,额头已经汗湿。

  敖子书的话音越发敞亮:“从宋元起到本朝,时隔数百年,像这样的善本大多藏于古墓之中 ,年代久远纸张便会泛黄,我听爷爷说过,《南齐书》中有些字因掺了血迹会成暗红之色, 堪称一绝。纸张墨迹可仿,这血迹却极难造假,通常造假书的人将书拓好之后,会找来一条 母狗,剖其肚而不让其死。将书藏于狗肚里,九天后取出再埋于黄土,墨的成色便是掺了血 的暗红,殊不知,狗血比人血旺热,这其间便有了差别。诸位请看,如果将此书放在太阳底 下,它的确成暗红色,如果没有光照,便只能是普通的黑墨了……”

  众人听罢,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感叹。千心阁主的脸色本已苍白、僵硬,见一干人的目光 都转向自己,马上又换成一副喜色,嘴里发出朗朗的笑声,“世侄的眼力果然厉害,敖翁这 些年不知是如何打造的你!”

  敖子书冷然地说:“晚辈只是日夜苦读罢了,离爷爷还差的远呢!”

  千心阁主转向其他人,大声道:“诸位,正如子书所言,这书是假的。不瞒大家,近日偷书 贼猖獗,西风堂主和太月院主两位仁兄一大早就登门来示警,我不得不防啊。胡某以假充真 ,也是迫不得已,试问你们各家的珍本没有造假吗?谁家没有一两本假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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