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朱若水 > 相遇,在最美的流域 >  上一页    下一页


  萧爱极其突然的笑起来,笑声先由轻轻转而为咯咯;然后粗嘎的声音,低低地由喉咙里滚吼出来。声调拼命想提高,暗哑的嗓子却偏生不合作。她说:

  “如玉,我们之间到底算什么?我在你心里可有一点份量?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他——你总是这样!你根本没将我放在心上!可笑的是我还自以为——”

  “看看你这样子,丑死了!”戴如玉撇撇嘴,昂了昂头。“你想为了男人的事跟我吵架吗?”

  “不!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你心里对我,可否有一点点歉疚?”

  “歉疚?”戴如玉轻哼了一声,仍然没有把握萧爱是否听到了先前和那些女人说的那些话。她冷静的说:“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不像平常的你。我也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觉得歉疚?我并不认为我做错了什么——”

  “你不认为你做错了什么?哈——哈——哈哈哈……”萧爱一声一个断句的笑起来。认识戴如玉到现在,十年了,这十年间所有的卑屈羞辱都在这些笑声中释放出来。

  面对戴如玉,她一直觉得很自卑,总是委屈自己去迎合她,小心翼翼的维持这段脆弱的友谊。可是现在……现在……

  “如玉,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萧爱沉声问。

  “朋友啊!”戴如玉回答得很花哨,却是那么不诚恳。

  “朋友?”萧爱咀嚼着这名词,疑惑起来。“朋友?是吗?友情这东西,可以交多久?交多深?”

  戴如玉不禁微微变了脸色。萧爱此刻的态度叫她那么陌生,而且冷淡,她觉得有种被揭穿了假面的狼狈。

  “你真的想为男人的事跟我翻脸?”她的口气也不禁狼狈起来。

  萧爱缓缓摇头,视线是对着戴如玉,却漫无焦点,根本不知在看什么。

  “如玉,”她低声说:“我一直不明白,像你这样优秀美丽的人,为什么会和我这种人做朋友?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路易喜欢你,那是他的事,反正我也不在乎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攀龙附凤的意思——你也知道,那对我是不适合的!”

  “你有这种自知之明就好。”戴如玉心想,脸上的表情仍不动声色,听着萧爱继续说。

  “只是一间出版社、杂志社、排版社、印刷厂和连锁文化广场,我还没放在眼里!”萧爱笑笑的。戴如玉睁大眼睛看她,不相信那一向穷酸的萧爱,会说出这种和她身份不相称的话。

  哼!装腔作热!穷人还敢说些有钱人才敢夸口的话。戴如玉撇撇嘴,脸上的神色不禁有点鄙夷。

  “随你怎么想!”萧爱看着那道鄙夷的神色,反应还是笑,只是显得有点疲倦。“我在乎的只是我们之间。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我们的关系;虽然在你身旁,我只能自惭形秽,但是你也许不知道,你的光彩一直是我的骄傲——我一直引以为傲,我有你这么一个耀人的朋友!”

  “在你身旁,我总是显得很渺小;接近我的人,也总只是为了接近你。虽然如此,我还是庆幸有你这么一位朋友。美丽是天成的,纵然我羡慕或者嫉妒,也是无济于事。而背景家世,更是我所不能选择的——这一切我都认了,我只感谢上天,让我有你这个朋友。”

  “也许你并不知道,和你成为朋友,走在一起,是一件多悲惨的事。我承认,你的光采让我觉得更自卑、更抬不起头。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了解我内心的悲哀与自卑的,因为你从来不晓得阴暗的感觉。”

  “我一直认为,我们有幸成为朋友,不管我怎么渺小,你或多或少会将我放在心上,我在你心里,也多少占了一些份量……”萧爱说着,疲惫地摇摇头。“我一直战战兢兢地维持我们之间的情谊,可是现在——”她又疲惫地摇了摇头。“我累了……我觉得好累……”

  戴如玉看着萧爱疲惫地摇头,一副心死的模样,莫名其妙的生起气来,扬高声调说:“别说得那么可怜委屈的样子!少在那里自怨自艾了!你只看到我美丽优雅、只知道我聪明有才华,你可知道为了这些,我付出多少的时间和努力?在背地里又流过多少汗水和眼泪?”

  萧爱被戴如玉突如其来扬高的声调吓一跳,愕然地看着她。只听得戴如玉语气激昂的又说道:

  “十年,整整十年。从我五岁起,在别的小孩可以恣意玩乐,忧愁不知日月的时候,我就在我父亲的严厉管教下,每天必须花五小时的时间学习语文,而且天天都有繁重的功课,没做好就要受罚。父亲的严厉督导通过了,还有母亲那边的功课要学习——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喝汤不能出声,微笑时不能露出超过三分之一的牙齿;不能大声喧哗,不能驼背弯腰,就连躺着听音乐也是不被允许的。你可知道我为了这些哭红、哭肿了多少次眼睛——不!就连哭泣也是不为时间允许的!我母亲把握我有限的闲暇,逼我学琴、学舞——五岁,我那时才五岁,你可知道我受了多少的压力负担?”

  “你们只看到我美好亮丽的一面,却从来不去思量,在那些光鲜耀眼的背后,我会付出了多少时间和努力,流过了多少汗水和眼泪。就连你,萧爱,你自认为是我的朋友,你可曾为我想过这些?”

  这番指责,顿时让萧爱哑口无言。

  “你只会自怨自艾,自怜自伤,悲泣上天不公平,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你!”戴如玉吸吸鼻,怒气仍盛。“可是你却不曾反省,为改造自己作出任何的努力!直到现在,我为了保持皮肤光洁和优良的体态身材,不但定时运动,而且不熬夜,不抽烟、不喝酒,就连三餐也不敢吃饱,更别说是零食了。而你呢?想想你自己!"

  戴如玉强制目已深呼吸,以压抑不断升涨的怒气。

  “你不但饮食毫无节制,而且嘴馋贪吃,正餐不够,宵夜、点心一项不少。而且又懒又散,每天不睡到闹钟响坏了绝不起床,运动健身更不用说了!你放任自己身材变形、皮肤粗糙,畏畏缩缩的不肯先和别人打招呼;成天只会做着白日梦,幻想自己是等着王子来解救的高傲公主。萧爱——你自己好好想想,我有今天的美丽,全是我自己努力营造出来的,而你呢?你为自己付出一丁点儿努力没有?你凭什么怨天尤人?自怨自艾?"

  戴如玉说完,丢下萧爱,甩着卷曲成波浪、反射出灯光烁亮的乌泽长发,优雅的推门走出洗手间。

  而萧爱,空望着戴如玉的背影,愣愣呆呆。

  分手的那个夏天,举目都是这样的星光——班烂,但到遥远寒冷。不变的夜空,不变的星辰,今夜这点点微寒,依稀回荡着那个夏天叹息似的回音,流水似的清清。

  满天的星,只有人不见。

  那一年,她才十八岁吧!访山寻水间的相遇,于她,或许只是夏日午后的闲梦一场,却留予他心伤刻痕,短促的爱恋。

  他一向能透视人的灵魂,十八岁的那女孩,却有着八十岁般老的灵魂。千古以来,人类惧畏的,便是肉体的衰老,则日交替间,慨然唱叹时空与人生的无常。其调“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士之大痛也”;对生命之注定腐朽,骨血里与生透露着一股冷颤和不安。

  那一次,他却为那个女孩早老的灵魂,释露他从不肯为人类开放的心灵与柔情,为她添忧和上愁。

  他仍然记得,她的笑容很生涩。面对面相遇,她轻轻抚摸着他的外身,哺哺自语着只有她自己听得见的落寞。她仰头对着他望,似乎在笑;透过她的手的传触,他感觉到了她的心。不笑的话感到不安,独影的寂寞太深、大荒凉;可是他知道,即使笑了,她心里还是不安。

  那不安,并不是因为惧怕容貌衰老,而是有更深沉的哀愁在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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