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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瞪了半晌,双肩垮下,他用力一叹,很认命的语气:“你若喜欢,就……就这么叫吧。”

  无奈的语调中似乎包含了一丝宠爱,长孙淹听不出来,只知道他让自己直呼他的名字是件高兴的事,悦然一笑,她重新举起树枝。学剑,她学剑。

  比划几招,身边的人却一反常态,全无动静,她抬眸瞧去,却见他盯着自己,神情怪异,她奇了,“嫣?”

  盯她半晌,他突兀问了句:“淹儿,你喜欢楼太冲?”

  咦,提起她的未来夫婿干吗?她歪头,不点不摇,只道:“他的画……极生动。”又是形俊之人,与你一样——这话藏在心里。

  “你喜欢他的画?”想起玄十三当日戏讽之言,他不觉皱眉,“听说他只有佛画画得好,不就是随便涂随便画……我也会……”

  后面三字声音细微,她没听见,摇摇树枝,一笑,“佛画要画得好,也要会揣摩。”相由心生,画由心生。

  “哼!”孩子气地扭开脸,他这次不再盯她,却盯着她手中的树枝,仿佛相信那树枝会被他盯得开花。

  盯盯盯,他又突兀问:“淹儿,你会……负我吗?”

  “咦?”

  “倘若……”幽幽黑瞳移回来,藏了些她看不明的东西,晶莹澄透,在眼中荡漾着,一圈又一圈,“倘若我也如楼太冲那样……”

  他的话声音太小,她不觉凑近了耳朵,“倘若什么?”

  清风拂面,带起一缕缕乌丝,与他的散发在空中纠缠出一幅亲昵的画卷,两人都未曾注意,他也未重复刚才她未听清的话,转笑道:“淹儿一边练剑,我一边说故事给你听,可好?”

  “好。”她乖乖举起树枝比划……不,是杀野猪。

  晨风带着夜的爽凉,掠过楼阁,掠过乌丝,掠过半遮罗裙的一角,柰攀楼边种了些不知名的树木,枝头开出点点白花,一簇一簇,散放着淡淡清香。在轻风淡香中,长孙淹如提线傀儡般重复着挑剑、转身、屈膝、扭腰的姿势,听那俊如珊瑚的闵蝴蝶说故事——

  “从前,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伽蓝,伽蓝里住着一堆和尚……有一天,一群老和尚让一群小和尚念经,小和尚就念:伽蓝种茄子,和尚吃茄子,不知是先有伽蓝后有茄子,还是先有茄子后有伽蓝。”

  扭腰的姿势定住,乌眸看向他:他确定这是故事,不是童谣?

  “咳咳,”空拳掩在唇边,闵友意清清嗓,表情正经,“淹儿,接下来才是故事。”

  “……”她还是继续杀野猪……吧!

  推手送出一剑,他的故事亦开始——

  “从前,在某个雷电交加的夜晚,一家世代经商的大户人家里突然诞生了一个男孩……男孩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弟弟,男孩从小只爱和女孩子一起玩耍,见了家中漂亮的侍女姐姐就想扑上去,男孩不爱读书,讨厌夫子,讨厌功名,只喜欢奇门循甲和机关数术……男孩长大后,越来越迷恋女子,开始学那些世家子弟流连风月场所,风流的本性越来越令他的父亲担心。在他父亲眼中,男孩根本就是不学无术的纨绔败家子,要德行没德行,要学识没学识,除了沉迷风月场所,就只懂得武刀弄枪……要他学做生意,他一拍桌子货柜就倒,要他学算账,算盘到他手上全成了弹珠和暗器,为了要他考秀才考举人,父亲特地为他物色了城中学识渊博的先生,可他一开口就吓得先生卷铺盖……呵呵,到最后,男孩一事无成……”

  树枝在空中滞了滞,似想停下,但没有,长孙淹依然提线傀儡般比划着杀野猪的剑术。

  分花分花……她在分花……

  拂柳拂柳……她在拂柳……

  树枝慢慢舞着,她说服着自己,心思却分了泰半在他身上。这是他自己的故事……吧……

  “有一天,男孩的风流惹出了事端……生意人家,总有些对头,男孩的父亲在生意场上多多少少树了几个敌人,其中有位姓陈的老板,与男孩的父亲水火不容,而男孩曾经惊艳陈小姐的美貌而出言调戏,一个月后,陈小姐有了身孕,却不知孩子父亲是谁,陈老板认定是男孩所为,上门质问,男孩的父亲亦正巧发现前一个月男孩有数日彻夜不归,他认为是家门不幸,为免张扬,答应了陈老板的要求,准备以三媒六聘让男孩娶陈小姐过门……风流归风流,男孩自有风流与下流的尺度,所以,他不答应,死不认账……男孩父亲气急了,想到自己养了四个儿子,却只有老二没廉没耻,气得他想打断男孩的腿。男孩也气,接下父亲打落的一棒,体内真气自动反弹,将父亲震退开,结果父亲更气了,直骂男孩顽劣成性,忤逆不孝。男孩说:老子不孝就不孝,老子这辈子就是要风流……”

  声音渐渐沉了下去。

  “后来呢?”长孙淹借着踏足的简单姿势,抽空问了句。

  “后来……”闵蝴蝶坐上一块山石,托腮而笑,“淹儿想知道谁的后来?是男孩,还是那位陈小姐?”“……两个都想知道。”

  “男孩后来被父亲逐出家门,今生今世,再无瓜葛。陈小姐……”杏花眼眯了眯,“她死了。在男孩被逐出家门后,她上吊自杀了。”

  “……”

  “淹儿可怜那位陈小姐吗?”这话很淡。

  长孙淹收了姿势,点头,“有点。”

  “憎恶男孩吗?如果他承认自己做过的一切,陈小姐就不会死。”话语……更淡了。

  “可怜了陈小姐腹中的孩子。”

  杏花眼倏地抬起,对上一双乌眸。

  “是你的故事……”原想用“吧”,但语调过于肯定,长孙淹想了想,换成,“……吗?”

  “只可怜陈小姐的孩子?”俊公子唇勾炫笑。

  “我想……”她深吸一口气,不看他,盯着树枝,颊上有些粉粉的红,“那胎儿的出现,一定有其他细节发生,只是我们不知道……就像……就像江湖传说,听来听去与茶楼里说书先生的故事差不多,加了些什么,减了些什么,全凭说书先生的高兴,是不是?”

  风过眉梢,俊公子无言地咧开嘴,感到心头有什么东西在不安地鼓动。

  如今想来,当年的种种,不过是很简单的栽赃嫁祸,让七破窟任何一名部众去操作,都能轻松自如。

  “淹儿……”不知何时,他站在了她的身后。

  “啊?”她小小吓了吓。

  “你头上……”有片白色花辫夹在乌丝里,他抬手欲拈,远远廊道却插来一道欢喜的叫声——

  “友意?”

  是梅非遥……闵友意收回手,冲长孙淹眨眨眼,转向梅非遥冲去,“遥儿,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们已经六秋没见了,好想你。”

  梅非遥愣了愣,因这只绕在身边的蝴蝶而止了脚步,她冲长孙淹摇摇手,两人在廊道上攀谈起来,说起当日下山之事,说起贝兰孙的怒气,说起闵友意的伤……

  握着树枝,长孙淹拍拍头,让花瓣落下。瞧那远立之人眉目俊逸,她浅浅一笑,默默退开。

  蝶。

  江南蝶,斜日一双双。

  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韩寿爱偷香,天赋与轻狂。

  微雨后,薄翅腻烟光。

  才伴游蜂来小院,又随飞絮过东墙,长是为花忙。

  第十章 剔银定风波

  “长是为花忙……”推开绣房雕窗,那只蝴蝶仍然忙着。倚窗笑观,她轻轻吁口气,转头——

  “啊!”瞪着无自声无息站在窗边的人,长孙淹实在很想问问:今日是不是适合吓人的黄道吉日?前一刻被闵友意吓,现在又被贝兰孙吓,她真该感觉菩萨吓自己的都是形俊之人。

  “在下惊了长孙姑娘?”白衣无尘,贝兰孙轻轻开口,视线却盯着远远廊道中的两人。

  “……有、有点……”

  “抱歉。”

  “啊……没什么……”遥池宫是他的,他喜欢站哪里就站哪里。

  “当日害长孙姑娘落崖,是在下的过失。”

  “……”没关系,还好闵嫣救了她。

  “在下抱歉。”

  “……”没关系,赔偿她会一并算入嫁袍的价酬中。

  “楼公子与羊公子在宝马镇等候姑娘,嫁袍绣完后,在下会命火火鲁护送长孙姑娘回家。”贝兰孙今日难得只是远远瞪着,似乎从梅非遥那儿得到什么安慰,竟未跳出去找闵友意的麻烦。说话时,他瞥了瞥绣房内张挂的一对红衣。

  一袭腥红七重染……

  “贝宫主,试试嫁袍好吗?”长孙淹取下男袍放在椅柄上,走到门边,冲他一笑。

  贝兰孙从窗口看了一眼,转身走进绣房,白袖在背后一拂,门轻轻关上。片刻后,一袭红袍的男子拉开门,缓缓步出。

  形俊……形俊……长孙淹双眼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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