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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边看边走的灰衣裙衫在满街的绿衫红绡中并不显眼。走过无数个食铺杂摊,她拐进一条漆黑的小巷。熟门熟路地摸到后门,轻叩三下,随即门被打开,一个布衣老妇看了她一眼,侧身迎进屋。

  “你随我身后,别乱跑。”老妇声音沙哑,却透着一丝慈爱。

  “嗯,我会的,蔷婆婆。”郗顽洛乖巧地点头。

  被唤蔷婆婆的妇人轻声一笑,叹息回头:“你这丫头啊,别让人太操心就好。可惜你那……”一边说着一边引她从少人的道上楼,转眼便来到一间香气扑鼻的华丽房内,“你等等。”

  任她掩门离开,郗顽洛的眼珠骨碌碌地一转,眉头皱了起来。

  房内灯烛煌煌,轻纱轻款;房外,就她刚才瞧到的,也是珠帘晃耀,浓香郁鼻。静下心仔细听,可以听到有人展喉轻歌关汉卿的《西厢寄寓》,那一声“娇滴滴小红娘,恶狠狠唐三藏”听得她眉心皱更紧,叹气声更长。

  唉!这儿……是妓院啊!

  庆元瓦栏妓院不下八十间,独飘香楼与章柳阁居当红之首。这儿,正是位列双红的章柳阁。她来这儿,只想与那人说清楚,别再没事生闲找麻烦。

  等啊等,等到红烛化了一半,仍未见有人来,那蔷婆婆也不知跑哪儿去。摇摇坐麻的身子,她站起来,决定出去找找,若那人忙得没空,她自是乐得赶紧开溜。拉开房门前,特地跑到水银镜前照了照,嗯,不错,灰衣灰裙灰脸蛋,怎么看都是后院打杂的,绝对不会引来寻欢客的觊觎。自我满意了一番,心中不由感叹海外商人运来的镜子,照得……好清晰呀,就连额上那颗小黑痣也瞧得一清二楚,铜镜真是比不上呢。

  对镜俏皮地皱了个鬼脸,她轻轻拉开门,廊中无人。郗顽洛提裙跳过槛,本想顺着楼道往人声最杂的地方走去,在章柳阁人最多的地方,那人一定在。刚走过一间雕花门,房内传出的声音倏地令她停脚。

  “大人既然喜欢,待第一版印出来,在下一定送大人一份,小小礼物还望大人不要推辞。”

  施龙图?他怎么会在这儿?

  想起五天前的糖丸和糖酪樱桃,眼睛弯成新月,纤巧的身子“蹭蹭蹭”,蹭挪到门外,顺便将门纸捅个窟窿,眯眼看去——哇,这人在香艳美人堆里还能挂着温和的笑。与他相比,身后施伐檀的脸就有些臭了。

  那位大人背对着门哈哈笑了几声,左拥右抱得好像不知道自己是谁。随即,就见施龙图回头冲施伐檀举了举茶盏,低声说了一句。

  说什么呢?将耳朵贴在门上正想听仔细,不妨花门“吱”地被人从内拉开。郗顽洛赶紧站正,看到一脸震惊的施伐檀。

  “呃、呃……”被一群目瞪口呆的姑娘盯着,她勉强一笑,“三、三少爷,我只是路过,路过而已,不打扰您谈生意。”无视银袍公子微变的脸色,郗顽洛顺着原路冲下楼,顾不得施伐檀在身后的叫喊,也顾不得撞到一位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

  跑呀跑,给她用力地跑!

  跑过街市小桥,跑进施家后院,直到坐在床沿上,憋在胸中的一口气总算呼了出来,“哇,吓死我了,檀管事的耳朵真灵,站在门外都能知道。”

  “他没听到。”

  “是吗?没听到怎么——哇!”她迟钝地跳起,才发现伸手不见五指的房中坐了一个人,“你、你是人是鬼?”

  静了静,施龙图轻笑泛开,“顽洛,你听不出我的声音?”

  “三、三少爷?”她不信。

  “兹!”烛火点亮,灯边正是满身香气的施龙图。

  “你、你变回来的?”举手扇了扇香粉气,紧张的双肩缓缓放松。不可能啊,她可是马不停蹄地一鼓气跑回,明明他应该稳坐章柳阁,寻花问柳好生快活,为何比她先一步回来?

  “你真的是一鼓作气跑回来?”嬉笑中声音中含着不可轻闻的无奈,施龙图问,“在你眼中,我应该稳坐章柳阁?你确定不是稳坐中军帐?”

  “啊?”枣儿脸微微泛红,听他戏语才明白将心中所想念了出来。

  “顽洛,你怎会去那地方?”直观明了,他要听解释。

  将市舶司丢给伐檀和女人解决,他这次可是一路追在她身后,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这丫头明明是逃命模样,却停在街边买了一包水晶角和红丝干脯。越看越有趣,差点当街大笑。

  “这个……我去……找一个儿时的朋友。”郗顽洛飞快觑他一眼,赶紧移开。

  撒谎!不用过多猜测,她心虚的样子根本就不适合说谎话。

  敛眸盯着油灯,他收回笑容,当再次抬眼看她时,眼中闪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异亮——当时不觉得的郗顽洛,直到三个月后才明白自己听了一个多么大的秘密。

  “顽洛,墨香坊被人烧了,你可记得?”

  “记得,三少爷。”不然她也不会暂住这儿。见他转开话题,小嘴上弯,解开水晶角和红丝干脯的线包,放在桌上,“你……要不要尝尝?”

  “不。”他摇头,“你应该看到,水行军到的时候,官尹府尹市舶司也一并到了。他们还认为西印街私印宝钞。”

  “嗯。”咬着晶角,她听得不太认真。

  “本朝钞银共用,朝廷中统元年(1260年)实钞法,你可知,用油墨纸张印出来的钞永远抵不得金银,想造假很容易。近年来朝廷加印纸钞,每年达到百万余锭,宝钞已是名副其实的虚钞。世祖忽氏(忽必烈)时,两淮转运使阿剌瓦丁监守自盗,私印官钞二万一千五百锭。如今的皇帝不过尔尔,怎会没有官员私印宝钞?”

  “嗯。”她只顾着塞晶角,点头聊表自己有听。

  “我今日在章柳阁,正是与市舶司谈论假钞一事。商官素来不分家,他能赴宴,也不吃亏。”

  “嗯。”她用力地哼,以表达听得多么认真。

  瞟了眼见光的晶角,他突地伸手扣住她的脸,“顽洛,这是我今日去章柳阁的原因。你呢?”

  “唔……”他的手劲不大,只是轻轻地抬着她的下巴,却足够吓得含在嘴中的食物滑下肚,好死不死滑到一半,卡在喉间,“咳咳!”

  他、他想谋命!狡猾的男人,先说出自己的秘密,然后以物易物逼问她的秘密,见她抵死反抗就心生杀机,想让晶角呛死她。

  “喝水!”冰凉的触觉在唇边,是他送上的茶。

  “咳咳……你……你想害死我,想杀人灭口,想……”一口水灌进来,阻止她的胡言乱语,成功让卡在喉中的食物滑下肚,也成功让她傻掉——他吻她。

  柔软的唇未留恋太久,将水灌进她口中后便抽离。轻拍她的背顺气,漆黑的眸子闪过不解的情欲。

  “你、你……”终于咽下该死的晶角,除了脸红,她实在找不到第二种表情。该死的,以后绝对不吃晶角!

  “顽洛,你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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