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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我们默默地走着,谁也不开口,仿佛都不知道应该从何说其似的。

  终于,还是我打破了寂静。

  “漪跟我说,她要和你结婚。”

  他没有说话。

  “她说,你们相爱,是这样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话。

  短暂地沉默之后,他说了一句和我的问题看上去毫不相干的话。

  “我能够把你们俩区分出来,你信吗?”

  我微微一怔。

  “真的。你们那么像,真的非常非常像,从长相到身材到言谈举止,都一模一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能分出来。你,和漪,站在我面前时,我一眼就能把你们俩区分开。在我的眼里,你们,是完全不一样的。我能感觉到。”

  刹那间,我知道,我和他的谈话可以结束了。许许多多人都做不到的事,他轻而易举地做到了。那么,这就是爱。他爱她,所以,在他的眼里,她是独一无二的。即使,是我这个和她拥有一模一样外表举止和神情的孪生姐姐,在他的眼里,也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个体。

  于是,我无言了。

  “很多人都说,你们姐妹俩相似得就好像是同一个人,其实他们都错了。他们那样认为,是因为他们从来不曾真正接触、真正了解过你们。事实上,你和漪,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性格。你看上去坚强,时时刻刻不忘用一副盔甲武装住自己,其实,那正是因为你内心纤弱敏感。漪则刚好相反——她流露在外的是一副柔弱的、需要人帮助保护和扶持的样子,其实,她骨子里很刚强。这许多日子以来,我始终陪伴着她——陪她寻访了一个又一个的人,陪她在图书馆里翻遍了一本又一本旧报纸,陪她揭开了一个又一个谜团,陪她一步又一步地接近事情的真相。起初,我是一时的心软、怜爱与好奇——她看上去是那样的柔弱,那样的单薄,我想,她真的需要一个人的帮助。于是,我答应帮她,而且,不遗余力,可是后来,我发现,我的心态已经悄悄地发生了变化——我开始为了她的笑容而展露笑容,开始为了她的焦虑而焦虑,为了她的忧愁而忧愁。我想,我是爱上她了。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在我的眼中都开始无限放大,并且,牵动着我心中的那根最敏感的神经……我要让她得到所有她想得到的,我不允许她的眼睛里有一丝哀伤……”

  他面对着我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定定地盯着我的眼睛,说出了上面的这一段话。他的声音很舒缓,语气很宁静,仿佛是春天的和风,晴天的流水,静静地吹着,细细地淌着,让人觉得内心涌现出一种前未有过的祥和与安逸。我听着、听着,仿佛是醉了。

  在那一刻,我出现了一种奇妙的幻觉——世间仿佛静止了,我,和他,还有我们身边的花草,头顶的太阳,一切的一切,都停顿下来,都定格下来了,仿佛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是美术馆里一幅挂在墙上的油画。

  其实我知道,在那一刻,我的心其实是不安静的。无论如何,我是在听着一个我喜欢的男人在缓缓诉说着他对另一个女人的爱情。即使——那个女人是我的妹妹。这也绝对不会是一次愉快的倾听。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没有一丝丝厌恶的感情。我甚至还在心底暗暗盼望,盼望时间可以停下来,让这一刻永恒。

  “我爱她,胜过我的生命。我会好好照顾她,姐,你放心。”

  他用这样一句承诺来结束了他的叙述。一个“姐”,让我从沉醉中惊醒。

  姐,他叫我姐。

  现在我才能体会到姨母在听到父亲一句又一句“姐”的时候的那种心情——那是一种五味杂陈的痛心。或者说,是一种死心。

  “好,我相信你,你一定要好好对她,你们一定要幸福。否则就……要知道,漪是我最亲的人,为了她,我愿意做任何事。”我说。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转身离开了。

  我相信,我的最后一句话,他绝对没有理解正确。那是因为我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口。其实,我心里真正想的是——漪是我最亲的人,为了她,我愿意做任何事。如果这世上仅有这么一份幸福,那么,我愿意留给她。

  回家之后,我就对漪说,我答应了她的婚事。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漪脸上的诧异和惊喜。于是,我对自己说,一切都是值得的。更何况,他的眼里根本就没有你。他深深爱着的人,原本就是漪。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出人意料。父亲过世,婚期延后。然后,又得知了母亲的消息。

  终于,漪也放弃了他。她的爱情,以及婚姻。我没有想到,漪竟是如此兰质蕙心——她早就洞若观火,对我,对一切,了然于心。她说,母亲和姨母的悲剧不能重演,所以,她放弃,我们都要放弃。

  也许她是对的——对于我和她来说,彼此才是最重要的人。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对方,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即使,是为了一段一生只会发生一次的爱情,或者,是为了一个一生只能得到一次的男人。

  我会永远记得漪说那段话的时候的神情——那样淡然、那样镇定,仿佛是在和我讨论晚上的菜谱,描述昨晚的夕阳,仿佛是在诉说着一个遥远的话题。

  这也许就是李威所说的——我外表坚强其实内心软弱,漪外表软弱其实内心坚若磐石。我举轻若重她举重若轻,我不如她。

  我们回到了原先的生活里。李威没有再出现过——我没有再见过他,至于漪,我不知道最终她是如何对他说的。总之,他离开了,就像当初闯入时那样的仓促。他彻底离开了我们的生活,再没有回来过。

  我和漪全面接管了父亲的生意——或者说,是母亲与姨母过去的家族生意。

  这也是漪的意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在很多情况下习惯性地听从漪的意思。我不再是那个事事冲在前面的姐姐,漪也不再是那个常常站在我身后沉默的妹妹。我渐渐开始发现,漪的坚定、果断、睿智,以及无所畏惧。

  我有时候会忍不住回想,回想变化最初降临时的种种迹象。回想那个暖和的春日的午后,回想那个莽撞的报纸推销员,回想那幅我与漪并肩而立的油画,回想林恩宇的初次出现,以及那两张姨母在法国时候的照片……我在猜想,漪究竟是因为调查母亲的事,所以找到了李威,然后爱上了他;还是因为爱上了李威,为了去找他,所以才开始调查母亲的事?

  我不知道,也无从知道。我不想问漪,因为她不会给我答案。即使有了答案,我也永远无法知道这答案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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