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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萼生至此已经被舅母缠得晕头转向,她打退堂鼓,“我有点头痛,我想休息。”

  “这件事,就一言为定了。”她硬是要萼生答应,硬说萼生已经答应。

  萼生的牛脾气也来了,“我不能答应。”她鼓起余勇,看到舅母眼睛里去。

  没有用,她心底下知道,舅母还是当她应允了,日后必然口口声声冤枉萼生食言,而父母定会怪她不自量力,夸下海口。不晓得应允人家什么条款。

  萼生累极,在帐单上签了名,拂袖而去。

  她统共不打算养活谁,道年头,人人迟婚,即便成家,亦将生育计划有那么迟推那么迟,皆因养不起,国家声泪俱下,大声疾呼叹人口老化,小国民不够用,大伙只是假装听不见。

  萼生但愿她是孟尝君,食客三千,视作等闲。

  谁不想帮人,施比受有福,何用计较岑子和身份的亲疏,无奈没有这个能力,只怕累人累己。

  本来萼生还想进一步说,子和即使到了彼邦,也不会快乐,后来还是决定噤声。

  躺在床上,耳畔犹自象听到舅母尖刺的声音。

  岑子和根本没有考矿过奋斗,他只想分享。

  人民原是国家最宝贵的资源,倘若人人有这样想法,这个国家前途堪虞。

  萼生似听见子和妈咆吼;“你说得容易,因为你不了解,你一生人要什么有什么。”

  在舅妈心目中,陈萼生已经享受够了,此刻拿一点出来,天经地义。

  萼生把脸浸入冷水。

  她太震惊了。

  萼生拨电话结母亲:“妈妈,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最好不要说。”

  萼生叹口气,“我会尽快回家。”

  “你同关世清那愣小子联络过没有?”

  “讲过几句。”

  “他告诉找,他已经买了后天的飞机票,赶来与你会面。”母亲语气中有“瞧你惹下的好事”意味。

  什么!“我不要他来。”

  “你自己同他说,我连管教女儿都失败”我还管他人呢。”母亲挂了电话。

  倘若有入窃听电话,定失望,岑仁芝同普通的母亲并无异:罗嗦、多心、担忧,并且,与女儿不算谈得来。

  萼生心目中的母亲只不过略略与众不同。

  做女儿的不是不知道母亲写作为业,五六岁时,偶而也获准进入母亲书房游览,工作时,母亲却必关上门,不受骚扰。

  一次小小萼生闹脾气,槌着门一定要母亲出来,半晌不得要领,哭倒在地,父亲气不过,抱起女儿,在门外斥责妻子:“你别乱煞有介事的好不好?”

  岑仁芝自书房内回答:“你看不起我不要紧,毋须君子,亦应自重,我瞧得起自己即可。”

  小小萼生已经隐隐觉得在母亲心目中,身份地位彷佛还不如某一样东西。

  幸亏移民后母亲随即放弃该事,她记得妈妈亲口说:“不能写写写乱写,还有什么意思。”

  又说:“写作只应服务广大读者。”

  从前的作品,都封在一只只只盒内,堆在地库。

  去年罢了,萼生要求拆启开藏、母亲笑了,“不看,你还会当我是一个作家,看过之后,只怕要失望,不不不,我不能冒这个险,我要我女儿崇拜我。”

  问父亲,他只答,“文字大抵还过得去吧,像是有几个读者。”

  可是催稿信一直不断。

  来自各地都有,最刺眼是香江作家协会的公文,口口声声要求岑仁芝为当地文化事业服务,岑仁芝不但不覆,到最后,连信都懒拆阅。

  “我哪儿有空,”她说:“我教孩子还来不及。”一转头,真的坚决反对女儿把房间髹成粉红色。

  要到今日,萼生才明白母亲不是无聊,而是无奈。

  去到极端,便是历史上竹林七贤,诈痴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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