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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对,谢谢你时时去探访他们。”

  “最危难的时候,他们收容过我,感恩不尽。”印子说。

  “但是很多人情愿忘记,世界就是那么奇怪,一家畅销杂志三十周年纪念,宴会中请来和尚、请来歌星,却不见历任编辑及写作人,女明星在外国结婚,关上大门,把捧红她的记者当仇人……”裕进说。

  印子答:“我不是忘恩的人。”

  “万幸。”

  “不过,我结婚时才不请你。”

  裕进说:“我结婚也不请你。”

  两个人都笑了,几乎没落下泪来。

  “来,我们到街上走走。”

  两人像老友那样守礼,到中央公园附近散步。肚饿,在街边买了热狗,依偎着吃了。

  “到纽约来特地买戒指?”

  也许是故意路过,但裕进自己也答不上来。

  “有些女孩子生来幸运,在温暖家庭成长、父母疼爱、学业有成,稍后,又嫁到体贴忠诚能干的丈夫。”

  “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好。”

  “而我,注定一世飘泊浪荡江湖。”

  “一世十分遥远,言之过早。”

  “裕进,我得走了,我这次来是拍外景,得去归队。”

  “印子——”

  两人在街上紧紧拥抱。

  然后,他们微笑道别,在自然历史博物馆门口分手。一转背,印子就默默流泪,她自己也不明所以然,今日的她身上动辄戴着百万美元首饰,全球名城都有产业,家人生活安枕无忧,还为何流泪。

  灵魂深处,她知道,那都用她最珍惜最宝贵的一样东西换来,心内揪动地痛。

  她约了人,但不是电影外景队。一辆黑色大房车在华道夫酒店门口等她。看见她出现,立刻有一个中年男子下车迎过来。

  “急得我,你迟了个多小时。”

  印子答:“对不起,我迷路。”

  “我只是担心,叫我等,没关系。”

  那男子气宇不凡,与洪钜坤不相伯仲,可是更年轻一点。

  印子挽住他手臂。

  “看中甚么首饰?”

  “都很普通。”

  “那么,到哈利温斯顿去。”

  声音宠爱得几乎软弱。

  “改天吧。”

  对方很满足,“你甚么都不要,几乎哀求才愿收下礼物。”

  印子答:“我已经甚么都有。”

  “很多人不明白,以为我俩关系建筑在金钱上。”

  印子想一想:“也许,是我欲擒故纵。”

  那男子却说:“我一早经已投降,你大获全胜。”

  “我们是在打仗吗?”

  他诚惶诚恐,“当然不,当然不。”

  印子嫣然一笑。

  日子久了,印子已成精,完全知道该用哪一个角度,在适当时刻,对牢对方,展露她的风情,对人,像对摄影机一样,一视同仁。她天生有观众缘,人愈多,她的魅力挥发得愈是彻底,像那种在晚上才发出浓郁奇香的花朵,叫人迷醉。

  那男人在他行业里,想必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一定拥有许多跟班伙计,看他面色办事,但是现在,他不折不扣,是个观音兵。

  “印子,先吃饭,然后才去看新屋。”

  “我吃不下。”刚才的热狗还在胃里。

  “那么,喝杯茶。”

  他一直哄撮着她,把她当小女孩似的。

  那一头,裕进乘火车返回宿舍。

  火车居然仍叫火车,其实火车头一早已经取消,没有火、无烟,也不用煤,全部用电发动,但是裕进一直记得幼时与裕逵及祖父母扮火车呜呜作声的游戏。

  那样好时光也会过去,今日的他已经老大。

  他独自坐在车厢里,一言不发,沉思。对面坐着一个红发女郎,正在读一本叫《夜猫》的奇情小说,津津有味,不愿抬起头来。

  即使是从前,裕进也不会随便同人搭讪,他不由得想起袁松茂,阿茂不会放过任何机会,但是他至今仍然独身。

  裕进瞌上眼,睡着了。

  到站睁开双眼,红发女郎已经不在。

  这是人生缩影:相逢、分手,然后,一切像没有发生过似的,各走各路。

  第二天,天气忽然转冷,降霜,裕进穿上长大衣。

  他照规矩先去找胡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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