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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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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能有什么意见。 周医生进来看我们的时候说:“有人跟踪我的车。” 我用手托住头,“他们定要搜出我来干什么?” “我没有摔掉他们,今天星期六,我回我自己的别墅,也很应该,他们跟到门口,离开了。不过你们出入当心。” “我不怕,”我说,“找到我最多据阵骂战。”我笑。 香雪海不语。 周医生带来许多古怪的仪器。 二十分钟后他同我说:“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心马上抽紧。 “——她会随时进入紧急状态,将入院诊治。” 我静默半晌,“她自己知道吗?” “知道。她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一切都不需要瞒她,她拥有大智慧。”周医生说。 “她可害怕?”我问。 周医生苦笑,“怕,怕得不得了,人类最害怕的便是未知,死亡是最大的未知,她自然害怕。” 我郁塞得胸膛像是要炸开来,“为什么,为什么这种事要发生在她身上?” “每个牺牲者都这么说。但是这个病在香氏是遗传性的,她的父亲死于同样的症候,在她未出生时,一切都已注定。” “可是她尚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 “原来这个病在女孩子身上不是显性的,”周医生说,“女性只是传带败坏细胞,或许在第三代才会显露,但如今在香雪海小姐身上,证明也有例外。” “她的兄弟呢?” “我不知道,很有可能也是同一命运,古时传说这种情形是受了血咒,后代不得善终。” “但是她父亲仿佛很大年纪才去世。” “五十九岁。香小姐今年三十七岁。孙太太活了四十九岁。”周医生说出一连串数字,“整个病症神秘莫测,令我们束手无策。” 我大力抓着头皮。 “最后会怎么样?” “你会看到的。” 我倒在沙发里,双眼看着天花板,心头一片空白,没有香雪海的生活,将会是怎么样的生活?我紧紧闭上眼睛。 当夜我恶梦连连,看到叮噹穿着白衣来复仇,她扑上来,尖尖的指甲掐进我的喉咙,我没有反抗,亦没有惊呼,忽然之间,鲜血溅满她的白袍,她的面孔上的肌肉逐渐消失,变为一只骷髅。 我看着她的手指变长,穿过我的皮肉,像藤穿过腐壁,绕完一圈又一圈,缠紧不放,我渐渐乏力,倒下来,心里除了恐惧,便是忖:原来我不得善终,原来我不得善终…… 终于醒来,浑身发着豆大的冷汗,我扑到浴室去用冷水敷脸,忽然有种不祥的感觉,在梦中叮噹化为厉鬼——她可安好? 我取起话筒,拨了叮噹的号码,半夜的电话铃一定是尖锐可怕的,但响了才三下就有人来接听,这表示什么?表示叮噹并没有睡。 “喂,喂?”确是她的声音。 我放下一半心,不敢出声回答。 “谁?你是谁?为什么不说话?”她的声音很恼怒很清晰,“说话呀。” 叮噹除了生气失眠,没有其他的事,我宽慰地放下话筒,那边尚在“喂?喂?” 我看出窗外,有晨曦。 我熬得过这个秋天吗?抑或很快会得精神崩溃? “大雄。” 我转头。 是香雪海,她已穿好衣服,一身黑,站在我身后,“大雄。”脸色非常灰败。 我过去扶住她,“你这么早起来?为什么不睡久一点?我去叫护士。” “我起来看早晨,”她苦笑,“去日无多。” 她的眼睛红肿,我问:“你哭过了?” “没有,”她否认,“我整个人都发肿,替我叫周医生。” “为什么?他昨天才来过。” 她沉默许久,“大雄,我要与你说再见。” “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想你看着我逐日死亡。” “但是我是来陪伴你的。” “到此为止,大雄,我很感激你。” “你不能赶我走,我也不会走,除非周医生忠告我离开你。”我愤愤地说,“我相信他不会这样做,他一直站在我这一边。”我拥抱着香雪海,“我们两个人一起看早晨来临。” “但是我越来越难看,”她乏力地靠在我身上,面孔肿得像猪头。 我装作讶异地看她一眼,“是吗?你以前曾经好看过?你别说,真的?”强颜欢笑。 香雪海无奈地摇着头,“大雄,我真的拿你没办法。” “他们都说你不美。”我告诉她。 “美与否是我最少关心的问题。”她微笑。 我点头,“我相信,孙雅芝才是他们心目中的美女,山水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 “虽然我不关心时人的眼睛,但能够做牡丹真是幸福的。”才说了数句俏皮话,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我扶她坐下,护士进来作例行检查,我退在一边,双眼充满泪水。 女佣服侍她吃药,替她梳头,梳子上黏满她的长发,我不忍再看下去。 周医生曾经说过,脱发只是正常的现象,随后尚有许多迹象。无论怎么样,我不会离开她。 她深深叹一口气,“大雄,我想吃腌羊肉片。” “叫佣人去买。”我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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