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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你的母亲去世了。”他开口第一句话。

  “我知道。”我说着拉开抽屉,“你要多少?”

  他装模作样地跳起来,“我是你的父亲!你以为我是来讨饭的?”

  “要不要?”我冷冷抬起头,“不要拉倒。”我合上抽屉。声音弄得很大。

  他坐下未。

  “看!我的时间不是很多。”我说。

  “我们是父女——”他的声音低下去,连他自己都不置信起来,这么虚弱的理由。

  我打量着他,他老了。漂亮的男人跟漂亮的女人一样,老起来更加不堪,油腻而过长的头发,过时的西装,脏兮兮的领带。

  父亲微弱地抗议道:“我飞了一万里路来看你——”

  “所以别浪费时间,坐失良机,你到底要多少?”

  他犹疑一会儿,伸出五只手指。

  “五百港元?”我嘲弄地问。

  他又抗议,“我搭飞机来回都四千港元。”

  “你到底要多少?”我拉开抽屉,拿出直版的二十镑一整叠钞票,在另一只手中拍打着。“说呀。”

  “五万。”

  “狮子大开口。”

  “五万是港币。”

  “来一次五万,太划算了。”我摇摇头。

  “你手中抓着就有五万。”他贪婪地说。

  “我手中抓着的是我的钱。”

  “我是你父亲。”

  “我还以为你是我债主呢,对不起,我今天才知道父亲可以随时登门向女儿索取现金,多谢指教,我今日才知道。”我微笑。

  他的面色如霓虹灯一般地变幻着。我看看手中三四吋厚的钞票。一扬手扔出去,撒得一书房都是,钞票滴溜溜在房中打转,最后全部落到地板上。

  他瞪着我。

  “当我才十六岁的时候,我母亲便教导我:‘女儿,如果有人用钞票扔你,跪下来,一张张拾起,不要紧,与你温饱有关的时候,一点点自尊不算什么’。”

  我走出书房,大叫一声,“送客。”

  十分钟后我再回到书房去,他人走了,地上一张钞票都不剩。我看过椅子后面,地毯角落,一张钞票都不剩,他都拣了走了。

  我躺在沙发上,忽然悲从中来,大叫一声,都是这个男人,他的不负责任,不思上进,毫无骨气,疲懒衰倦,害了母亲,害了我。都为这个男人。

  勖存姿过数日跟我说:“原来我想说:‘横竖要付出,索性做得漂亮一点。’后来想想,谈柯容易,我自己也做不到,何必劝你。”

  “不过他始终是你父亲,别叫他恨你,令他羞愧是不对的,但也别叫他恨你。”勖存姿说。

  “我有假期,希望你可以陪我到麦都考堡去。”他说。

  我默不作声。

  “我这间堡垒连公主也往得。”他说。

  我仍不搭腔。

  “好的,如果你不高兴,我不勉强你,”他叹口气,“你确实还需要休息。”

  我到学校去,一间间课室走过,到湖边、到河畔。退学,谈何容易,我当初跑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我怎么可以退学!

  支撑下去吧。退学做什么?专心坐在家中当勖存姿的小老婆?小老婆一向可以兼职,我不拿钱去贴小白脸已经很对得他起。

  我的心理医生一直跟我说:“姜小姐,一切是你的幻觉,没有人会无端枪杀另一个人,你受了很大的刺激……我们都明白……”

  这种医生再看下去,我可真的要发疯了,我茫然站在河畔,著名的康河,有谁愿意在河底被一条柔软的水草呢?我的头发已经好久没剪,如果落在河里,头发也应该像水草般飘荡。

  整个月来我穿着同一条牛仔裤,整个月来都不肯自动洗澡,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我都问自己:怎么可能旁人都那么镇静?难道一切真是我的幻觉?猎狐那天所发生的事,难道一切属于虚设?

  我糊涂起来。

  夜晚辛普森陪我睡,她坐在床边,让我喝一点儿酒,看我眼睁睁地躺到天亮,我把时间用在思虑我的一生,小时候发生过的一切细节,我都小心翼翼地写下来。

  我跟辛普森说:“如果我死了,你将会是唯一想念我的人。”

  辛普森的鼻子发酸,声音苦涩,“姜小姐,勖先生是很疼你的。”

  我点点头,“这点我也明白,但是我只怕他……”

  我并没有死,因为要努力戒掉药物,我尽量在白天劳动,无端端绕住屋子跑十个圈子。

  勖存姿替我搬了家,后园子有私人网球场,我可以邀请任何同学来玩,运动后有芬兰裕,友人们往往来了不肯走,我也乐得身边有一班吃吃喝喝的人,有什么不好?我请得起,屋子里因此又热闹,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某种人身边喜欢跟着一大帮朋友。也许不是为了寂寞,也许只是为了希望听见一些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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