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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他靠在床上,断续听到邻房红宝呜咽:“是……已经弥留状态,不很认得人,问‘你为什么哭,孩子,你妈妈呢’,但却十分平静,已不觉痛苦……是,我也知道是一种解脱,但,我不舍得,她这一去,我无亲无靠,明白,幸亏有你们这样朋友,枣泥,我今生就做牛做马报答你……”

  大牛醒悟她是与洪枣说话,口中弥留的病人,许是她生母。

  房间墙壁薄,他一字不漏听进耳朵。

  “……办后事也得一笔费用,简洁一点,节蓄也够了,我一向不敢花费,明白,我都明白。”

  那晚月色特别皎洁,银盘似,压在窗外,西人叫这种月亮“瓷月”,午牛看过一个故事:失意的中年警察,捱半辈子,因种种原因,竟没有升职,妻儿朋友都离他而去,他也浑浑噩噩过日子,一日,办案,认识艳女,他的心思活转,想得到她,不是不可能,但有一个交换条件,他要为她杀一个人,他考虑良久,终于应允,他与艳女,都得到所需,他稍后被捕,同僚问他:为什么?他回答:活得似死人一般良久,她叫我醒转。

  精次也叫午牛醒转。

  渐渐,邻房哭泣声停止。

  真可怜,大牛不是没有心肠,但过房安慰红宝,后果堪虞,还是狠心为佳。

  两个失意失望,为生活吃苦的年轻人,终于各自盹着。

  精次呢?

  她在华道夫酒店宴会厅被一干大班围住。

  他们当精次如一件名贵东方摆件,非常欣赏,不停逗她喝酒说话。

  精次看着这堆大腹贾,心里不是味道,这许年来,她靠他们的“协助”起家,以物易物,是商业社会最原始起源,她习以为常。

  今日,她忽然累了。

  中老年男人吃相实在太过难看。

  一个个把他们肥蠢迟钝的身子朝她倾侧,瘪嘴淫笑,似滴出涎沫,眼光像要把女人身上衣服剥光,浑浊眼珠渗布红丝,可以想象医生早在廿年前已劝他们早睡早起,勿沾烟酒,少近女色,才可延长寿命,他们当然一句听不到耳里。

  精次把双臂绕在胸前,忽然想到午牛。

  她脸上透出一丝笑容。

  两年合约

  开头,她以为只是他健美的身体吸引她。

  她知道一些女友,在酒馆中会忍不住朝年轻英伟男子要求:“可以摸一下吗?”那些男子当做做善事般,慷慨拉起衬衫,任由陌生女子触摸腹肌。

  精次从来未试过那样。

  她一直认为肌肉对她的事业毫无帮助,她的男朋友从来不是漂亮的面孔。

  直至看到午牛。

  他纯真可爱的心让她知道:Money honey,世上除出名利,还有其他。

  正在恍惚,一个女子走近,“精次小姐,幸会,林利子爵夫人想与你说几句话,不知是否方便。”

  精次抬头。

  那女子伸手一指,精次不由得站起随她走到一个白发梳髻的西洋女子面前。

  那女子伸出手,“叫我凯瑟琳即可。”

  他们到小偏厅坐下。

  子爵夫人说:“胜利,客套话我不说了。”

  精次点头,待她开口。

  “胜利,我想请你替我做事,两年合约,需到伦敦工作,食宿全包,这是年薪数目。”

  精次一看,完成这两年合约,她即可退休。

  “请问,做什么?”

  子爵夫人说:“我是梅道夫的客户。”

  “啊。”

  “二十二年前,我在梅氏处投资二十万美元,到今日,这笔本金连利息已赚到950%,积成可观数目,而且,我在两年前,意味到这个庞(?原文如此)氏骗局大抵要被拆穿,我退出梅氏。”

  如此精明,叫人佩服,精次看着她皱纹打摺的面孔。

  老妇微笑,“胜利,我如何知道那是一个骗局?人人都知道不管时势经济,每年利息廿余厘是没有可能的事,每个人都知道其中蹊跷啊。”

  精次吁出一口气。

  她曾想投资梅氏,多番挽人介绍推荐,只是不得其门而入。她不够资格。

  “最近政府出一道奇策,迫令过去在梅氏处赚过钱的客户,把利钿吐出,赔给最后入局本利无归受损失的客户,咄,真想得出来。”

  精次当然听说过这个策略。

  “我与一班欧洲公民一早把款子汇转本国,总共那是一笔相当可观数字,可是我们气苦不是为金钱损失,而是你想想,胜利,一个国家任由奸商开办钱庄、赌场,骗局愈滚愈大,二十三年之后发现纰漏,竟令赢钱的人赔款:喂,我们也是真金白银冒同等风险呀。”

  子爵夫人气得脸色发青。

  她喝一口茶,定一定神,“胜利,你的任务是到伦敦来把我们的钱洗一洗,我有一桌律师与你合作,总而言之,要做到这笔款子已全部花光。”

  精次在这时忍不住笑出声。

  ”这是合约,你带回去看仔细,明早,给我回复,如无问题,三天后收拾行李到伦敦,我替你准备住宿。“

  夫人看到一丝犹豫之色。

  子爵夫人即时明白:“把朋友也带来好了。”

  胜利微笑。

  林利子爵夫人简直可托终身。

  这是一个长袖善舞,投资得法的次贵族,否则,靠一点点津贴生活,必不能拥有如此强势。

  人都得靠自己争气。

  精次读完合约,一抬头,看到银白色大月亮。

  她忽然想家。

  她是混血儿,种族复杂,根本不知何处是家,只得处处为家。

  午牛此刻在做什么?

  她离家时吩咐管家,任由午牛出入,与她在家时一样,但她认识午牛脾气,她不在,他才不会去,他只知道她,他只看到她。

  他并不想在她身上得到其他好处。

  第二天一早,子爵夫人亲自致电:“胜利,如何?我将于十时乘飞机回国。”

  “我三天后到伦敦与你会合。”

  “爽快,不愧是做事之人。”

  助手来听电话:“精次小姐,飞机票是一张还是两张?”

  “两张,我没有保姆早上起不来。”

  助手笑起来。

  不是午牛吗,精次黯然,午牛才不会跟她走。

  这小子不是找甜心妈妈那种人。

  精次想,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她打道回府。

  午牛比她早,女佣打开门,“精次小姐乘下一班飞机回来,那大约是下午二时。”

  大牛失望,她没知会他。

  “你请进来喝杯茶,在泳池等她。”

  大牛摇摇头,“我回学堂。”

  其实他有空堂,他到家,发觉红宝已经外出。

  阳光下蜗居凌乱肮脏,大牛脱掉上衣整理家居。

  他做惯做熟,堆叠如山盘碗全部洗净,换下衣物丢进洗衣机,拖地板、抹家具、最后洗浴厕,全部做妥,不过个半小时,他晾出衣物,其中不乏红宝内衣裤,全部七彩缤纷,掷地有声,他小心平铺在大毛巾上,以免变形。

  然后,电话到了,“飞机延误。”

  午牛很坦白:“十分想念你。”

  “我也是,可以到你住所探访吗?”

  “我与人合住,不甚方便,我来你处。”

  精次在大门前等他。

  他走近抱起她,“你真娇小。”

  她把脸埋在他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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