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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我摇着头笑,用手臂枕着头,看她与安儿聊得起劲。

  这唐晶越发紧张了,整个人如一张绷紧弦的弓,一下子受不住力就会得折断开来,我不是不替她担心的。

  像今夜这件事,她一定也身受过同类型的遭遇,所以才恨之恶之,借故大大地出一口气。

  其实老陈两夫妇很可怜,陈某昨夜到底在什么地方借宿?他倒会美其名,推在我身上,而他老婆竟会乐意相信,总比相信丈夫在小舞女处好吧?

  我叹口气,世间上哪来这许多可怜寂寞的人。

  唐晶闻叹息之声,转过头来问:“你也会有感触?你这个幸福的、麻木不仁的女人。”

  我吓一跳,“喂,你无端端怎么又损我?就因为老公扔掉我我还活着就算麻木?你要我怎么办?跳楼?抹脖子?神经病女人。”

  唐晶笑着跟安儿说:“令堂与我如此直吵了三十年。”

  “不要脸。”我骂。

  安儿向往地说:“我也希望有这么一个女朋友。”

  我又骂安儿:“你为什么不希望生大麻疯。”

  三个女人搂作一团大笑。

  唐晶后来说我;“真佩服你,与前夫有说有笑的,居然不打不相识,成为老友了。我就做不到这一点,我这种人一辈子记仇,谁让我失望,我恨他一生。”

  我呆了一下说:“恨也要精力的。”

  “你真看得开,几时落发做尼姑去?”

  我笑眯眯地说:“唐晶,我认识你三十年,却不知你心恨谁,你倒说来听听。”

  “啐!”

  我又叹口气,“其实史涓生也不是奸人。”我撑着头想很久,“大概我也有失职的地方。”

  过没几天,涓生便把房子的余款给我送过来,我感慨万千,为了这栋房子,过去一年间省吃省用地付款,甚至连今次安儿回来度假,我也借用唐晶的车子。不要说是奢侈品,连普通衣物也没添置一件,那些名店在卖些什么货色,我早已茫然,真应了齐白石一颗闲章上的话:“恐青山笑我今非昨”。

  而奇怪的是,我也习惯晚上开会开到八点半,心痛地叫计程车过隧道,到了公寓便一碗即食面,上床睡觉。有很多事,想来无谓,明天又是新的一日。

  我手中拿着涓生给的本票,转来转去地看。

  如果我是一个争气的女人,我应当将本票撕成两边,再苦苦挣扎下去,但我的勇气完全是逼出来的,一旦获得喘息的机会,便立刻崩溃了。

  吃足十二个月的苦,也太够太够了吧,自然我们可以在患难中争取经验,但这种经验要来干什么?成大器的人必先得劳其筋骨,我还是做一个小女人吧,这已是我唯一的权利了。

  我把支票交给银行,说也奇怪,整个人立刻有说不出的愉快。

  史涓生始终是帮我的,他出没如鬼魅,但他始终是帮我的。

  两星期的假期完毕,送女儿回加拿大的时候,我禁不住大哭起来,实在是不舍得她,并且一年来未曾好好地哭过,乘机发作。

  唐晶说:“有那么好的女儿,真羡煞旁人,还哭。”

  安儿嘱我尽快去看她。

  我说:“储蓄如建万里长城,我会尽力而为。”

  安儿一走,我落寞。

  唐晶说:“始终希望有人陪,是不是?”

  我不响。

  “看样子你始终是要再结婚的。”

  我说:“有机会的话,我不会说我不愿。”

  “吃男人的苦还没吃够吗?”

  “你口气像我的妈。”

  “你很久没见你妈妈了。”

  “你怎么知道?”

  “有时与子群通电话,她说的。”

  “我不想见到她,她实在太势利。”我说,“这次安儿回来,我也没有安排她们见面。”

  “是的,你总得恨一个人,不能恨史涓生,就恨母亲。”她笑。

  我没有笑。

  “工作如何?”

  “有什么如何?购置一台电脑起码可以代替十个八个咱们这样的女职员,”我苦涩地说,“不外是忍耐,忍无可忍,重新再忍,一般的文书工作我还应付得来,人事方面,装聋作哑也过得去,老板说什么就做什么,一日挨一日,很好。”

  唐晶问:“房子问题解决,还做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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