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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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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比尔。”我抱住了他。“你在什么地方?我看不见你。” “在这里,我回来很久了,在等你。” 我摸着他的脸。他握住了我的手,吻我的手,他说:“这多像那次在医院里,你看不见我,躺在床上,唱着歌,你哭了。” 他紧紧地抱着我。 过了很久,他说:“我多么地爱你。” 从那刻开始,我决定容忍到底,我把头埋在他胸前,我们坐在黑暗里很久很久,我决定容忍到底。 从那一天开始,我没有提过半句他的不是。 我并且开始做一些简单的菜:牛肝洋葱,罗宋汤。我在下班的时候把菜带回来,后来发觉每天买复杂,干脆买一大堆搁在冰箱里。 比尔很惊异,也很高兴。他喜欢吃中国式的油菜,我又去找芥兰、菜心。后来他说这样吃下去,准会胖,他是这么的快乐,我认为相当值得。有空他也煮,我还笑他煮得不好。 星期五,他仍然回去看孩子。大部分的薪水他拿回去交给他们,自己只留下一份零用与房租。我并不介意,如果为了嫁钱,我还可以嫁得到,我不稀罕。我从不过问他的钞票。我把银行里的钱也还了他。 只是我不知道我们何日可以结婚。 我是希望嫁给他的。又怕妈妈生气——唯一的女儿嫁了洋人,有什么风光,如果这洋人肯到香港去,倒也罢了,偏又把我拐了来外国住,她恐怕受不住这刺激。 所以比尔拖着,我也拖着。 可是经过那次无稽的吵嘴以后,我们日子是平安的。 不要说我迁就他,他对我的好,也是我毕生难忘的。 他对我的好,我知道,我难以忘记。 我们似乎是没有明日的,在一起生活得如此满足,快乐。只要他与我在一起,我就只重视他与我在一起的时刻。他踏出这间屋子,到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我从来不过问的,眼睛看不见的事情最好不要理。开头是不习惯,到后来索性成了自然。 他晚回来,我不问,早回来,我也不问,有时候不回来,我也不问。 有一次他早上八点钟才来,我明知他是回了家,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他在楼下开门我已经知道了,一夜没睡,然而我还是展开一个大笑容,老天晓得这忍耐力是怎么来的,可是我想,总要有个人同情他才是呀,板起脸孔也没有什么好处。 我过着这样的生活,只有家明偶然来看我。他不赞成,但是他很尊重我,他当我是朋友。 最后一次家明来看我,他问我:“你妈妈要来看你,你可知道?” 我点点头,“来了几次信了。” “你怎么说?”家明问。 “我觉得无所谓,我欢迎她。”我说。 “她不会叫你回去?”家明问。 我微笑,“她叫是她的事,脚在我身上。” 家明叹口气,“所以,感情这回事,没话好说,但凡‘有苦衷’之辈,不过是情不坚。” 我还是笑,笑里带种辛酸。难为他倒明白,他是个孩子,他倒明白。 妈妈要来,我有什么办法。 晚上我跟比尔也提及了,我说:“你怕不怕?我妈妈要来。” 他很愕然,“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现在说不是一样?” “你真是小孩子。”他看我一眼,“你想我怎么样?” “我叫你避开,我不会。”我笑,“我要你见我妈妈,你怕?你怕就是不爱我。” 他沉默了很久,“不,乔,我不可以见她。” “为什么?” “等我们结了婚才见她,好不好?” “她可不等我们结婚,她要来了。”我说。 “对你来说,是不大好的,她会——不高兴。”比尔说。 “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不好。而我的确是对你不好。” 我叹一口气,“什么是好呢?一定要结了婚,天天对着,天天吵架,为油盐酱醋发愁,这才叫好?我知道你想跟我结婚,你只是不能够,我明白,这就够了,我相信你。比尔,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自己愿意的,你放心,我决不怨你。” “然而,我误了你。”他轻轻地说。 我抱着他,背着他哭了,他误了我。他没有借口,他肯承认他误了我。多少男人负了女人,还得找千奇百怪的理由,证明不是他们的错,到底比尔还有勇气承认是他的错。 他轻轻说:“叫我老师,乔。” “老师。” “不是这样,像以前那样。”他说。 “我忘了,多少日子了,我没做学生这些日子,怎么还记得?再也记不得的。” 他不响。 然后我知道他流泪了。我是震惊、错愕的。我没想到一个他这样年纪的男人居然会哭。我难过得呆在那里,装作不知道。 我站起来,开了无线电,一个男人在那里唱: 是我知道 我可以有多寂寞 我的影子紧随着我 我又关了无线电,屋子里很静,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是够了,只要两个人就够了,其他的人,其他的人有什么用呢?其他的人只会说话。 妈妈来了。 我去机场接她。她老太太还是那样子,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像三十出头,细皮白肉的。中国女人享福的真会享福,瞧我妈,爸养了她一辈子,什么都不必她操心,天下的烦恼,大不过一间屋子,她就在屋子里守了一辈子,有时候居然还怨天尤人,看我,还有几十年的光景,不知道怎么过呢。 她见我,铁绷着的脸就松了一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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