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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然后我问自己:这次回来,是来看他的吧?怎么可能呢?来看他?他不过是一个教授,我们学校里有七十多个教授,为什么光是看他?不是的,只不过他对我好。我需要一个关心我的人——谁不需要?

  回家途中我买了一点食物,胡乱煮了就吃,上床很早。

  人在外边有一个好处,有什么麻烦,耳根也清静点,在家对着一大堆爱莫能助的亲戚朋友,更加徒增歉意。

  心烦意乱,现在自己照顾自己——人总得活下去的,所以照顾得自己很好。

  有时候我发觉我是很爱自己的,在面前放一个镜子,录音机里录着自己的声音,或是我怀疑自己的不存在?

  吃完了,拾起报纸,我上了床。看着报纸上的请人广告,我想,做事也好,至少有收入,也可以得点经验,不如去试一试,因为空着,所以一口气写了几封信,贴上了邮票,待明天起来去寄。

  然后我睡了。

  电话铃把我吵醒,我拿起话筒。那边是纳梵先生。“乔吗?”我说是,他说:“今天晚上七点钟,我来接你好不好?”他来约我到他家去,我说好。他挂上了电话,真爽快磊落。

  我起床,洗了一个澡,泡在水里很久很久,然后穿好衣服,出去寄信。走过一间理发店,我问他们有没有空,他们说下午可以替我剪头发。我于是到城里去逛了一逛,买了一点冬天衣服,然后坐下来吃了点东西,再去理发店。

  天色渐渐的黑下来,我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不耐烦等公共汽车,我叫了一部计程车。

  头发剪短以后,我整个头都轻了,扬了头,觉得很舒服。

  到了家,我把新买的衣服拿出来挂好。我洗了一个脸,抹一点油,想化妆,但是时间不早了,又想换一件衣服,身上还穿着破牛仔裤与旧毛衣,去纳梵先生家作客,这样似乎不大好。我又想起不应该空手去,于是拿了两盒糖,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我苦笑,纳梵先生是最最准时的,看来我只好这样子去了,我抓起了皮包与外套,下楼去开门。

  门外站着纳梵先生,微笑温暖如昔,他手上搭着西装,身上仍然是衬衫一件。

  我笑说:“请进来。”

  他进来了,我请他坐,他惊异地问:“你一个人住?”

  我点点头。“要喝什么吗?我去做茶。”

  “好的,谢谢。”

  我说:“你可以到厨房来坐吗?厨房比客厅还舒服呢。”

  他走进来,说:“这层房子很舒服。”

  我很炔做好了茶,递给他,他喝了一口,笑了,“好淡的茶,在这里这么久,茶还是做得淡淡的。”他摇着头。

  我有点意外,他在取笑我。教授是不取笑学生的,由此可知我升级了,他没有把我当学生了,我说:“很多人以为泡茶容易,其实才怪,就像煮饭,毛病百出,真不容易,都是看上去简单的事。”

  “你预备好了?”他笑问。

  我说:“就这样了,可以吗?”

  “可以,我妻子问:‘乔回来了?请她与她男朋友一起来,我想见见她。’”他说,“我们都欢迎你回来。”

  “谢谢。”我停了一停,“但是我没男朋友。”

  他微笑着,维持着他的尊严,不出声。

  我说:“这种事就跟煮饭做茶一样,看上去顶容易,其实最不简单!”

  我们出门,上了他的车,他开一部很旧的小车子,可以挤四个人。我不是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什么好车子,但是与他在一起,不会计较这些小节,他的优点遮盖了一切,从开始到现在,我始终认为他是个不可多得的男人。

  他的家也是一个舒服但是普通的家,他有一子一女,女儿正在客厅看报纸,见到我,眨眨眼睛,表示兴趣。然后纳梵太太出来了,她——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她是一个棕发的女人,中年女人该怎么样,她就怎么样,实在没有什么特点,但是人非常热心。

  她伸手与我握一握,“乔,你终于来了!”一脸的笑容。

  我坐下来。

  又是茶,又是饼干,我吃得整个嘴巴酸酸的。

  纳梵太太说:“怎么你还是这么瘦呢?自从在医院里见过你,怎么请都不来!对了,你那次并没见到我,眼睛完全没事吧?”

  我只是客气地笑着。

  “这是妮莉,”她介绍着女儿,“妮莉,麦梯在哪里?叫麦梯下来见这位年轻的小姐。”

  “麦梯在看足球比赛,他不会下来的。”妮莉说。

  很正常的一个家,因此就有说不出的普通。

  纳梵先生真的属于这个家?他此刻带歉意地说:“孩子大了简直没办法呢。”

  纳梵太太看着我,“照我看,东方的孩子就很好。”

  我说:“我早不是孩子了。”

  纳梵先生说:“乔也不是好孩子,回家才一年就回这里来了,说回家不快乐。”他笑。

  纳梵太太也笑,“啊?”她把我端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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