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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周律师没有久留,她穿上外套走了。

  车子开到一半,她掉头,驶到芝子的小公寓去。

  芝子正为期考用功,室内堆满参考书,开门看到周律师,不禁啊一声。

  “你要来为何不早通知我,倘若我不在家,岂不是要你扑空?罪过。”

  周律师只是笑。

  芝子也胖了,脸色红润,公寓没有开暖气,她在室内也戴着帽子。

  “暖气坏了?”

  “省电费。”她怪不好意思。

  周律师问:“功课还好吗?”

  “不是高材生那块料子,死读,才拿乙级。”

  “所以,九个甲真不容易,不知什么样的父母,才生出那般聪敏的子女。”

  “周律师可是有话同我说?”

  “没有事,我纯粹是路过。”

  芝子看着她,会吗,可是申元东差她来?

  有人按铃,芝子去开门,原来是小曹给她送圈圈饼当点心。

  她同他说了几句,关上门。

  周律师有点好奇,以半个长辈身分问:“男朋友?”

  芝子摇摇头,“邻居。”

  “他对你有意思吧。”

  芝子笑,这都不像是周律师了,一向庄重的她从来不会过问他人私事。

  芝子为免她尴尬,据实说:“与那样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富家子做朋友,先是解释孤儿两字的意义已是苦差,只得假装同他们约莫是同类人,那样虚伪,不可能更进一步。”

  周律师恻然,“不能尝试一下吗?”

  “没有必要同普通朋友诉衷情。”

  周律师叹一口气,“芝子,你可是还放不下经天。”

  芝子鼻子发酸,双手抱膝,不说一句话。

  “有时,回忆会伤人。”

  “周律师你也知道。”

  “我也年轻过。”

  “你现在也还不老。”

  周律师说:“早已过了那种岁月了,免役之后,反而放心,可以努力事业。”

  芝子好奇,“你一直没有找到那个人?”

  周律师十分辛酸,她轻轻答:“有一首词这样说:‘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每个角落都看过了,没有,他不在那里。”

  “也许,你要求太高。”芝子安慰她说。

  “这样的大事若也要降低水准,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芝子不敢再说话。

  半晌,周律师笑笑,“唉,都说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还得赶飞机去东岸。”

  芝子微笑,“你还没说你要说的话。”

  “我想告诉你,元东在等你。”

  芝子低下头。

  “试试从头开始。”

  芝子不出声。

  “天气很快转暖,届时,给他送花去。”

  芝子抬起头,茫然问:“什么花?”

  周律师笑答:“栀子花。”

  她告辞了。

  第二天晚上,申元东邀请几个学生到家来恶补习作。

  正热闹,元东忽然觉得耳朵痒,他走到寝室找药膏。

  一抬头,看到荧屏上有电邮找他。

  他按下钮键。

  “下雪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夏季,原来到今日为止,还未足一年。”

  申元东轻轻坐下来,一只手搭住电脑荧屏,又惊又喜。

  “不,”他回答:“我躲在地库,我们一直未曾见面。”

  “现在,可是完全走出来了?”

  “海阔天空,的确自由了。”

  “恭贺你,元东。”

  “你呢,芝子,你也住在一只茧里,本来开朗乐天的你,自从经天去世便像被灰雾笼罩。”

  沉默了一会答案才到:“我自觉内疚,我没有好好看住他。”

  “不要这样说,这件事上,家里每个人都失败,可是他已成年,芝子,他有他的意愿。”

  “我需要时间洗涤创伤。”

  “我也一样。”

  元东有点激动。

  这时,学生在门外叫他:“申教授,我们肚子饿。”

  谈话中止了。

  从那天之后,芝子有空便与他通讯,有时一星期三、四次。

  他们什么都谈,心事、功课、朋友、饮食,还有前途……

  “最近不甚做梦了,真好,那座孤儿院像是终于远去。”

  芝子在电邮说:“有电脑公司到学校来面试找人,我立刻挺胸而出,职位不过是学徒。不过,我觉得是一个好开始。”“我的邻居小曹有了追求者,一个美女开车接送他,我由衷替他高兴,她比他大几岁,十分迁就他。”“我辞去咖啡店工作,专心应付功课,过去三个月薪酬已储蓄起来,足以到欧洲旅行,算是好成绩。”

  芝子的语气同申元东学生的口气差不多,但是元东读完又读,深觉温馨。

  有时芝子兴起,扮天真,不住用重叠字:“我太兴奋太兴奋了,好震撼好感动啊,一百个多谢你一万个感激你,叩谢你把我安排返学校。”叫申元东会心微笑。

  天气渐渐转暖,他们恢复从前那种稔熟。

  芝子毕业了。

  她开始上班,觉得神气,置了深色套装,在办公室穿着。

  “是非闲事很多,但是我不予理会,埋头苦干,真的做不下去,有人定要我人头落地,我可以转工,决不反击。”

  申元东暗暗佩服。

  一天下午,他的学生又来聚会。

  “叫申教授开放室内泳池。”

  “煮滚那么大缸水要多久?”

  申元东说:“还不快下水,池水全年恒温。”

  “哎哟,早知天天来游。”

  这时,女佣人进来说:“外边有人送花来。”

  元东一怔,“花?”

  他走到门口。

  只见花店职员等他签收,接着,从小型货车搬下一盆栀子花,约大半个人高,结满花蕾,有十来朵已经开了一半,香气扑鼻。

  申元东看得呆了。

  等到明年花开时,亲自给你送花来。

  他鼻子发酸,是,他还活着,他还可以收花。

  他扶着花枝发呆。

  学生们一路吵下来。

  “张彩清一直拿甲级,我们有许多怀疑。”

  “咄,赖恩安达逊得奖,岂非更加令人震惊。”

  “至少他是活人,总比学术界选举公平,他们只愿每年抬一个神主牌出来重新粉饰赞美一次。”

  大家哈哈大笑。

  元东挑一个清静角落坐下。

  他在等待那清脆笑声重新在申宅响起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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