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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他答:“电讯时代,你坐在家里等候批示便可,如果有疑问,可以与我联络。”

  “是,先生。”

  他忽然凝视我,“叫王老先生。”

  我终于笑了。

  春季,第一次开出来的花是早见樱,羞怯怯,挤在郁金香花蕾边,可是那淡紫与淡黄花蕾趁早抢了不少颜色,接着,万紫千红齐齐争艳,谁也不能讨好。

  见了面,我总劝母亲:“妈妈,排场不用太大。”

  她说:“做生意就是讲铺排,人家看我一身上下寒酸,敢相信我吗?”

  “这是什么生意。”我生气。

  “所以叫你读建筑呀,穿得多烂都可以,挤公路车人家会赞你有型有格,因为你有学历有资格。”

  “妈妈太小觑自己了。”

  “你别理我啦。”

  “妈妈,李叔好吗?”

  “他很会享受,最近在大学音乐系学做小提琴,兴致勃勃,开心之极,有我支持他。”

  一家只要有一人辛苦争气,其余都可以享福。

  “妈妈你拖着一老一小了。”

  “有能力照顾家人是应该的。”

  母亲真硬净,毫无怨言。

  稍后她问:“王先生对你可好?”

  “很好,良师益友,”我由衷说:“他是我生命中的一枚萍果。”

  母亲问:“他可有偶然把一只手搭在你肩上?”

  “除出见面熊抱,我们少有肢体接触。”

  “如果他过份,你可以拒绝。”

  “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已四十,见多识广,不会猥琐揩少女的油。”

  “你父亲有与你联络否?”

  “他已失踪。”

  “我想也是,我长远没听到他消息,前夫与前妻,凡是自愿失踪,还算是不幸中大幸,真正要倒起楣来,分手半世纪还把种种不如意算到我们头上,羞辱我们,把我们也拉到屎氹里。”

  我唯唯喏喏。

  “你想想,分手几十年,做人做鬼,还与前头人有什么关系,可是人喜幸灾落祸,津津乐道,茶余饭后咀嚼。”

  我笑,“这便叫人情世故。”

  “你老气横秋,是跟谁学的?”

  “我师傅王先生。”

  “你真幸运,找到导师。”

  “是的,我的设计无论多愚鲁笨拙,经他略为改动数笔,立刻精灵玲珑起来。”

  “那我放心了。”

  “妈妈,你回到李叔身边去斟茶递水好了。”

  “咄,他替我提鞋才真。”

  “呵,都一样,都一样。”

  其实,我与王旭的感情生活不止那样简单。

  他在世上已无亲人,他只信任我一个,把我叫小大人,只要不妨碍我上谭,他便把我带在身边四处走。

  他把我带到北京参观那座鸟巢体育馆,我不出声。我问:“对面寻座蔚蓝色方块是什么?”

  “那是奥运室内泳池。”

  我哗一声。

  “十分科幻可是,全球最先进的建筑师设计都在此时此处得偿所愿,梦想成真,全世界都没有如此资本与雄心。”

  我喊:“他们应当付钱给我们!”

  “想想也是。”

  我叹为观止,一连发问了几十个问题,王旭笑,“救命,我手头上没有资料。”

  我伸手指一间亭台楼阁,“那是什么建筑?”

  “佛香阁,过去逛逛。”

  整整一年,生活极之顺心,约莫也知道这已是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十分珍惜,有时只得长假期三天他也叫我到巴塞隆拿欣赏高蒂的圣家教堂,“它永远不会完成”,“像无数疙瘩长在一座牌坊上”,“女生多数不喜欢”,“是,女性肤浅”,读万卷书走万里路。

  连余家亮都羡慕余家亮。

  上学、功课、工作、旅游,安排得密密麻麻,没有片刻多余时间叫我伤春悲秋。

  王旭并非钜富,可是他懂得生活,又无后顾之忧,生活优悠雅致。

  他教会我许多,他是我未曾拥有的父亲兼大哥。

  我记得那一天,我们从飞机场出来,王旭要买报,我跟在他身后,本来在说笑,忽然看到一本时装杂志封面,我呆住,身不由主,缓缓走近。

  化了灰我也认得那两张翼子,它们纹在雪白V型的背脊上,栩栩如生,像随时会飞出去。

  背脊主人把脸庞转过来对着镜头,面孔像是没有化妆,可是樱唇血红,似刚刚吃了甜蜜红色果子,或是,一颗人心。

  这样妖异,正是李圣琪。

  我取起那本杂志,忘记付钱,跟着王旭走,被档主叫住,王旭连忙替我付账。

  他问:“什么事?”

  我受到震荡,说不出话来。

  他取起杂志一看,又还给我。

  我轻轻问:“好看否?”

  “这封面?这类争艳斗丽模特儿多如过江之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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