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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漆黑的夜景从车窗外掠过,而他的心里比黑暗还要黑暗,像是宇宙极远角落的黑洞,没有底的死沉。

  紫珊盈满绝望、悲痛的眼光,令他回想起在记忆深处沉埋了十年的那位女孩眼睛。同样的绝望、愤怒、悲伤,以及深切的恐惧。

  就好像被困在笼子里待宰的羔羊般,虽然已预料到自己的命运,却仍不甘心地猛力挣扎,做出最后的控诉。只是这样的控诉,仍挽回不了她可怜不幸的命运。

  远鹏抿紧唇,脸色白得就像紫珊受惊的模样。十年来,他没有一刻不谴责自己的罪行,还有他的胆怯和逃避。

  若不是喝醉酒,误把她当成雪雁,也不会犯下这么大的罪行。想到那张满是泪痕的木然小脸,还有她受惊过度、充满仇恨的眼眸时,他真恨不得杀了自己。

  可是他太怯懦了,仍选择苟活于世间,为的只是希望有一天能找到她,求她原谅自己,让他有机会赎罪。

  但他却没勇气实践这个愿望。

  事情发生之后,他只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受着良心的苛责,等待警察来抓他,但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有永清来看过他。

  后来,他便去当兵了。每夜他忍受着噩梦袭击,忍受梦里的眼睛谴责他,甚至向他索命。是的,他想过最坏的结局——那女孩为了这件事自杀,让他再也没有机会请求她的原谅。

  就在这种良心不安、虚拟了各种不幸结局的惊惧中,他终于崩溃了。那是他休假回家的午后,永清从新竹的研究所宿舍赶来看他,他再也忍受不了良心上的煎熬,抱着永清痛哭,将这件卑劣的罪行一五一十地说给永清听。

  他还记得永清当时目瞪口呆的表情,但除了同情外,他在永清眼中看不到一丝的鄙视和谴责,永清只是很冷静的问他打算怎么做。

  他当时只是茫然地回瞪他,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心里的打算。

  后来永清劝他最好什么事也别做,因为强暴是属于告诉乃论罪,就算他有心认罪,到警察局去自首,警方也未必会受理。而且事情隔了这么久,既然对方没有告他,现在再来提起这件事,既是自揭疮疤,也徒然造成对方的困扰。

  因为永清的这番建议,他选择让此事沉埋心底深处,但它并没有因此而在记忆里消失,相反的,它在他记忆里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总是在他最没防备时又冒了出来。

  自此之后,他严苛地督促自己,不喝酒、不抽烟,不做任何让自己迷失理智、有犯错机会的事,甚至自我放逐异乡,抛弃所有的亲情、友谊——只除了永清,也不给自己追求幸福的权利,像个苦行僧一般,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国度里,甘愿做一名过客。

  而这一切的自我惩罚,终于因祖父病危而暂告一段落。

  当他见到病房里头发斑自、满面皱纹、瘦骨嶙峋的老夫妇时,心里像被巨槌猛击般疼痛。他到底做了什么?这些年来,只一味沉浸在罪恶感和自怜中,而忘了他还有对他爱护备至的年老祖父母要奉养。

  他太不孝了!

  于是,他辞去了美国的工作,专心照顾祖父母。看到他们脸上露出的欢欣笑容,远鹏心里更觉得惭愧,并发誓以后绝不再让祖父母为他伤心。就让过往的一切都随着岁月流逝而消失吧。就像那原本是犯罪现场的小树林,如今已变成高楼大厦一样,那段不幸的插曲,也被岁月的尘土所埋没了。

  忘了吧,他对自己说。

  但有些事情不管经过多久,都难以忘怀,深入骨髓的歉疚会随着类似的事件,又再度冒出来。

  于是他知道,余生都将带着歉意和罪恶感度过,他永远都会是个失去追寻幸福权利的男人。

  回到位于天母的凌宅时,客厅里仍是灯火通明。

  远鹏走进客厅,发现他最不想见的人正搂着孩子低声拍抚着。

  远鹏僵在当场,很想上楼不理会这一幕,又忍不住停下脚步,观赏这充满母性光辉的情景。

  他从来没想过雪雁当母亲的样子。

  事实上,这十年来他很少想过雪雁。

  或许是刻意逃避,也有可能是根本没空想她,但对她的怨恨并不因此而烟消云散。

  尽管如此,雪雁仍是他的表嫂,又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两星期来,自然免不了见面打招呼,不过也仅止于此,私下独处这倒是头一回。

  反正也无话可说,他还是上楼好了,远鹏犹豫地想,脚步朝楼梯的方向迈去。

  “你……你回来了啊。”雪雁发现他,扬起那张略显憔悴的容颜看向远鹏。

  远鹏默不作声,这还是他回国后,头一次仔细打量雪雁。发现她往昔活泼、亮丽的神采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少妇多愁善感的温婉。

  岁月并没有对她太过仁慈,她看起来就像是三十岁女人的样子。这倒不是说雪雁变丑、变老了,她还是十分美丽,不同的是眼神,以前的外放、叛逆,转化为内敛、小心翼翼。

  雪雁见他没回答,尴尬的低下头继续哄着孩子,六岁的景蕙在她怀中不断抽噎着。

  远鹏见状不禁蹙起眉,“孩子怎么了?”

  “啊?”远鹏的突然开口,令雪雁受宠若惊,一时间她只是张着嘴,怔怔地瞧着他。

  “我说孩子怎么了?”远鹏将唇抿成一直线,不悦地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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