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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苏大娘用手揉了揉越发疼得剧烈的眉心,停顿了一会儿才道:“我的母亲是父亲的原配夫人,但是不得父亲喜爱,所以一直被留在乡下老家伺候公婆,我也跟在母亲身边过活。后来,我的祖父母都相继过世了,那时候父亲在前线打仗,无法回家,母亲又因为操劳过度而病逝,临走前嘱咐我到金陵寻找父亲。我那时候才十五岁,在乡下已是举目无亲,给金陵的信也久久没有回音,只好变卖家产,带了银两上路,路经徽州时候遇到拦路劫匪,被抓到匪窝里。”

  苏抹微的手死死抓住母亲的胳膊,她万万没想到一向冷漠的母亲居然经历过这么多的人生磨难。

  这哪里是一个弱女子所能承受的?

  被迫嫁入原府做冲喜小妾,苏抹微以为自己已经遭受了莫大委屈,可是和母亲所遭遇的灾难相比,算什么呢?

  苏大娘拍拍女儿的手,“没事,你看我现在不过得挺好吗?”

  苏抹微的眼都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摇晃。

  “我的仆人被杀,我被抓去,害怕受辱,却又不甘心自尽,发现那劫匪中的二当家面目斯文,言行举止与其他粗鲁匪徒截然不同,而且他看我的时候眼神中颇多不忍,我便趁机向他示好,表示愿意做他的女人,如果不行,就宁愿去死,也不想被其他的粗鲁男人糟蹋。我是故意引诱他的,为了活下去。”

  苏抹微微微张开了樱唇,她似乎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娘亲。

  苏大娘道:“这就是我告诉你的,人命大过天,只要能活着,比什么都强,如果和命相比,那什么妇德妇训都是狗屁。”

  苏抹微虽然还不太明白这些,但已经觉得自家娘亲的不凡。

  “娘亲当年也和你一样像朵花儿似的,那些劫匪哪里肯让?劫匪头子要纳我做第三房小妾,二当家的似乎在犹豫,我就故意选择在下人送饭之前上吊了。”

  “娘!”

  “没事,没事。”苏大娘笑了笑,“下人及时救了我。二当家的见我真的‘视死如归’,便央求了劫匪头子,可劫匪头子不答应,他便半夜偷偷背了我逃出了匪窝。”

  苏抹微已经听入神了。

  苏大娘的神色却黯淡下来,“他原来也是官家子弟,因为父亲被冤枉下狱,一家人屈死,他才逃出来落草为寇,可毕竟不甘心,想为父亲洗清觅屈,知道我出身不凡就想借此搭上袁家的门路,我们也算彼此利用。我们吃了很多苦,甚至沿街乞讨,才跌跌撞撞地来到了金陵城,我以为我终于苦尽甘来,谁想到……”

  一想到当年的旧恨,苏大娘还是忍不住咬牙道:“袁家得知我曾经被匪徒劫去,还曾经在匪窝待过几天,他们忽然就翻脸不认人了,他们说袁家的大小姐早已病死在了半路上,我是冒充的,把我赶出了家门。”

  苏抹微大怒,忍不住站了起来,说:“娘!袁家太过分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大娘自嘲一笑,把女儿带来的那块回门锦帕给她看,冷冷的道:“还不是为了这个?不管我是否清白,只要被人劫掠过,就怕流言伤人,袁家是怕我给他们带来难堪。”

  “娘可是他们的亲女儿,亲姊妹啊!”苏抹微气愤道。

  “所以说,豪门大族啊。”苏大娘脸上的嘲笑之意更深,“面子大过天。当然,袁家人是要面子,不要脸不要良心。最让我难过的是,救我出来的二当家,不仅没能伸冤,反而在表明了自己的身分后,被袁家当作逃犯捉拿交给官府,最后死了。”

  苏抹微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苏大娘的眼神悲凉而深邃,缓缓道:“是我害了他,是我……那时候我举目无亲,卖了身上最后一个首饰葬了他之后,没有能力报仇,也无法报仇,终于对这人世感到了绝望,便打算投河自尽以谢罪。”

  “娘!”

  “凑巧那时你爹去河边取水做豆腐,救了我。”苏大娘低头,笑了笑,“后来你就知道了,我们有了你,然后又有了你弟弟。”

  苏抹微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总觉得自家母亲和左邻右舍的婆娘们不一样,母亲毕竟出身名门,自幼受过良好教育,所以能书会画,气质绝佳,就算多年市井生活都无法抹去她骨子里大家闺秀的风范。

  苏老爹并不认识几个大字,教育苏抹微和苏抹云姊弟俩的是他们的娘亲。在苏抹微的印象里,苏大娘一向气质优雅,谈吐不俗。苏抹微进入原家大门之后,见多识广,才恍惚意识到苏大娘可能出身不凡,她身上有那种大家闺秀特有的气质。

  而今,苏大娘亲口证实了这一点。

  苏大娘也许并不爱丈夫吧,也或许对那位二当家的歉疚太深,所以才多年来都郁郁寡欢,不见喜色。

  苏老爹大字不识几个,又怎么能了解妻子丰富敏感的内心世界?但是毕竟这么多年携手走过来了,就算不能称心如意,多少也有了患难感情。

  因为有这样出身不凡、教养良好的苏大娘,才能养育出苏抹微这样一位知书达理的姑娘,否则,就算苏抹微外貌绝佳,欠缺了教养,终究会失去几分灵秀之气。

  苏抹微很是为母亲心疼。

  苏大娘摸摸女儿的头,“所以,你知道咱们和袁家的关系了吧?如果他们找上你,这个亲,咱是不认的。”

  苏抹微重重地点头,“我明白。咱不高攀那‘清白’的高门大户,我宁愿做个卖豆腐家的女儿。”

  其实苏大娘担心的是袁丽华,袁家和她的恩怨这辈子都难消,如果袁丽华嫁进了原家,到时候苏抹微的日子怕是要不好过。

  傍晚的时候,苏抹微要随着原齐之回原家了,这一次苏抹云倒没有哭,反而笑得开怀,苏抹微有点惊讶,问他:“舍得姊姊离开了?还是有什么好事了?”

  苏抹云对她扮了个鬼脸,“姊夫说不能告诉你!”

  苏抹微好笑地摸摸他的头,回头看自家夫婿,原齐之还是面无表情,只是眼睛深处略带了笑意,表示他心情还不错。

  苏抹微踏上小马车时,还是忍不住落了泪,这一去,以后再难回得了娘家了。

  做妾,真的好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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