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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伤势未愈,还野了性子乱跑,嫌自个命长了?”

  关切的语声冲口而出,她猛然咬了唇,有些懊恼:怎的心中所想的话就这般直直地说出去了,她本不想说这一句啊!是他这一声“夫人”唤得她真如为人妻般的关切?

  “一点小伤,不碍事的。”他淡然地笑,站在那里也未动。

  念奴娇见他对她仍是这般淡然,想到他在梨树林里说的那句伤人的话,娇靥骤然冷若冰霜,冷声道:“本公主只想来说一声,你家的外人要走了!”

  东方天宝一怔,脱口就问:“走?去哪里?”

  “回圣殿!婆罗门花乃不祥之物,突耶人避我如蛇蝎,难得你这块木头还费尽了心思来博本公主一笑……往后,不要随便对女子笑,免得负一身情债!”琥珀色的眸子深处似有脆弱的柔光闪过,她霍地转身,逃也似的往外走,衣袖却又被他轻轻勾住,僵直了脊梁,公主自持的高傲不容她转回身来,微颤的语声却真实地暴露了她此刻脆软而潮湿的心绪,“放手!一个外人,你何须强留?本公主不是无家可依之人,离了你,也不会孤单……”喉咙里塞了酸硬之物,她竟再难说下去,使力一挣,欲冲出房门。

  “无家可依……有家又如何?”他轻叹,似是被她触到心伤,又似是他此刻的心境已然纷乱,松开罗袖的手却猛然握住她的双肩,强迫她转过身来时,他怔住了,入目竟是一张颦眉凝愁、离情依依的脸。

  “你……混蛋!”被人看到脆弱的一面,她略显狼狈地别过脸去,气恼地咬了唇。

  心口猛然触动,这一刻,他如同着了魔似的猝然揽了她的发,吻下去,狠狠地辗转,唇齿不断地厮磨着、碰撞着,越来越深入,越来越深入……

  心房狂颤,她一时忘了身在何处,以薄冰伪装的淡漠与自持瞬间融化,融为一泓春水。与梨树林里的吻不同,这个吻如此的激狂,猝然而猛烈地降临,轰然如撩原般点燃了她,灵魂再度沉沦、迷乱、眩晕!分不清是自己的身体在抖还是他的手在抖,这一刻忘情地纠缠,如痴如狂,清冽醇香的酒味扩散在她的唇齿深处,直达心坎,由心中微微察觉,他的吻激狂中释放了一种苍凉的绝望,似燃烧到极致后的余烬……

  麝香配制的蜡烛烟雾氤氲,杆形烛台上罩着红纱彩绢,透出一点橘红光焰,朦胧中,对镜梳妆,镜里看花亦朦胧……朦胧的忧伤……淡淡的孤寂……

  枯寂的永宁宫来了几个人偶般面无表情的御前近侍太监,送了些丝绸锦缎、珠宝首饰,以示君恩浩大——诛连九族却网开一面,免去了如家两个女子的死罪,一是太后,一是皇后,对这二人,天子真正做到了只赏不罚!

  筑了个金丝鸟笼,摆来些绢制的花、闪着冷芒的珠光点缀,毫无生机的精致鸟笼!自今日起,皇后被禁足,软禁于这烛光昏昏的沉闷宫殿。皇后的头衔仍在,外人眼里,皇室这对夫妻相敬如宾,却不知皇后所在的永宁宫形同冷宫!宫闱秘事,秘不示人。

  端庄的塑像摆在镜台前,送礼的太监跪地等了许久,才闻得“塑像”微叹:“以前留着本宫,是想牵制宰相;如今将本宫禁锢在身边,还想牵制人镜府的少主吗?”

  太监们面面相觑,奉命行事的奴才自是听不懂皇后言中之意。

  凝望着镜面,牡丹花容已然憔悴,如意却对着镜子牵动嘴角,心中泣血般的笑!拔了发髻上沉沉压着的珠翠,摘下凤冠,披散了长发,斥退宫娥,她亲手持了一把梳子,梳直长发,手轻轻抚过黑色绸缎般柔滑的长发,对镜一叹,“丝绸锦缎、珠宝首饰,装点得再精致,又能给谁看?”眉剪春山望远人,相思无用,镜花流水已成空!“罢了,东西就堆这儿吧,你们都出去!”

  太监们唯唯诺诺,躬身退下,刚退到殿门口,忽听殿内一声惊呼,尖锐刺耳!心头齐震,太监惶惶奔回,入得殿内,被眼前惊心的一幕震住,钉足原地,惶然不知所措,只惊心地看着皇后娘娘持了把剪子,剪向满头青丝!

  咔嚓咔嚓的剪声回荡在沉闷寂寥的永宁宫内,声声入耳如同凄厉的悲鸣!此生被三个男人左右。一个至亲视她为梯子,步步高攀;一个夫君视她为棋子,权衡利弊牵制两位一品大员;一个情人视她为心底最深的痛,宁愿默默背负她的恨与怨却诚心期盼她能忘情于他,另寻幸福!命运弄人?不!剥夺她此生幸福的是这权术的暗流!她只是一个权力的牺牲品!从她出生在如氏家族的那一刻起,精明的太后便送来一壶女儿红,珍酿成鸩酒!

  青丝漫天飘飞,如放飞了灵魂深处最真的情思爱恨相向成刀!没有刻入骨血的爱,哪来这锋利如刃的恨?爱也罢恨也罢,都是一种执念,固执地将他的影子铭在心头,固执得近乎偏激,伤人亦自伤!她此生的至爱呵,倘若能将光阴逆转,回到三年前,她宁可当时伴在他身边千里追案的人不是墨玉而是她!她宁可为他挡去冷箭死在他怀中的那个人是她!墨玉是幸福的,幸福得令她忌妒!为何他偏偏不懂,结了发便是风雨同舟、生死与共,哪怕随他以身涉险,也好过被他默默呵护!只因……爱到深处已无悔!

  无奈,此生爱恨成追忆,只盼来世续前缘!

  人儿挥起利剪疯狂旋舞,剪落的青丝漫天飞扬,殿内的宫娥惊骇地看到从来不笑的娘娘此刻居然在笑,一笑,红软里万千繁华已然化为飞灰,一笑,笑破红尘!

  断青丝——断情思!

  宫城里撞响钟声时,东方天宝已然率领神龙奇兵出了城门,站在郊外一处高坡上,耳听久久惊荡在京城上空的钟声,他敏锐地捕捉到敲钟的频率异常,皇后升天的噩耗由宫内传于民间,子勋却带来另一则真实的消息。

  青灯古佛,长伴余生!皇后落发出家,有损皇室颜面,宫闱秘事,自是秘不可宣。

  此生终于再无牵挂了吗?他饮“无忧”,心中仍忧;她断青丝,断的是一份无望的相思。他与她,最终都选择埋葬过去。余生,她遁入空门,而他,等待在沉眠中忘忧。

  珍酿了二十年的一壶女儿红,被他悉数洒入土中,久久抱着空了的凤首注壶,久久坐于土坡上,久久凝眸远望,风,吹动了发丝,迷蒙在眼前,目光碎碎,悠远而迷离。

  念奴娇站在后面凝视着他的背影,亦是久久凝眸,本以为他会为那个女子伤情落泪,哪知他只是一人静静地坐着,她心头盘旋着许多宽慰之词,却久久难以出口。六个布衣也只是默默地站着。

  良久良久……

  风中捎来了轻快的马蹄声,赤兔欢嘶着朝主人奔来,可儿从马背上一跃而下,飞奔着扑入他怀中,脸颊厮磨着他的颈项,如撒娇的小兽贪婪汲取他身上的温度与味道。他轻叹,终于松开了那只酒壶,宠溺地揉一揉怀中人的一头乌发,一把抱起她走向坐骑。可儿如猫般蜷在他怀中,乌黑的眼睛却穿过他的肩头直直瞪着念奴娇,看到这位异国公主的目光紧追着他的背影,拥有敏锐的洞察力与直觉的狼女猝然冲她露齿磨牙,目露凶光。

  念奴娇一怔,微眯了狐眸,迎向狼女的凶目,她竟冲她挑衅般巧媚一笑,巧诈如狐!

  两个女子的目光隔空相击,噼里啪啦地迸出电光,东方天宝浑然不觉,骑上马背后,又将手伸向“东方夫人”。

  狐眸一眨,念奴娇巧笑嫣然,款款上前,搭着他的手跨上马背,无视于狼女凶狠的表情,伸手圈住他的腰,将娇躯软软地偎在他背上。

  六个布衣骑上各自的马。

  东方天宝一抖缰绳,振臂指向北面,“儿郎们,出发——”

  骏马长嘶,数骑冲下山坡,马蹄荡起一阵尘烟,如雾龙般滚腾而去。

  尘雾消散,山坡上突然冒出一道人影,是一个布衣老者,衣袂迎风伫立坡顶,劲疾的山风吹乱了满头斑白的发,一夕间苍老许多的面容带着沉痛而悲伤的表情,泪眼凝神远看,独自挥手,为那远行的孙儿送别,相送最后一程!

  顶着北面刮来的寒风策马疾驰,身负使命离开故土远行的九人不约而同地回头望去,京城已从远望的视线中消隐,唯见初上的华灯在冥蒙的暮霭里凌乱地点点闪闪,路程前方却飘起了零星小雨……

  前途茫茫难自料!

  —本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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