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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天子深深凝视他片刻,终于不再追问,伸手指向棋盘,“无忧能否帮朕下完这局棋?”

  棋盘之中,双方厮杀到最后已成僵局,东方天宝略微一看,持了白子往棋盘中一放。天子微讶,持黑子轻松吃去一粒白子。东方天宝再下一棋,仍被黑子吞去,如此反复,黑子阵营前移,渐渐深入白子布阵之区,他于是在棋盘中容易被对方疏忽的角落轻轻移动一粒白子,只吃了一粒黑子,对方布下的阵势却轰然崩溃。天子目中渐露惊骇之芒,失声道:“诱敌,出奇制胜!”

  “这一次,臣绝不会重蹈覆辙,皇上何不放手一搏?”

  东方天宝自然知道天子心中顾忌的是什么,但,圣旨已下、皇榜已发,点兵选民竞技赛日渐临近,天子终究要在两个臣子之间做个抉择:是选择继续以怀柔之策驯化如家那只野心勃勃的老鹰,还是重新拔出受损封藏的宝剑消除一切后顾之忧?

  天子缓缓站起,背过身去沉思良久,忽然转回头来指了指桌面上那壶酒,“今日爱卿身上少了些清冽的酒香,朕赐你一壶美酒,下次来时让朕看看爱卿酒醉后如癫如狂的胆色!”

  方才看到太监捧来的檀木盘子里竟搁置了如意珍藏的女儿红时,他便显得沉默许多,本以为掩饰得很好,却被天子瞧了出来。皇后送的酒,皇上却将它转赠臣子,帝王家的人都这么薄情?后宫佳丽莫非都是天子闲时赏玩的花瓶?他暗叹一声,终是伸手取了那壶酒,告退。

  神龙天子目送他离去时的眼神有些复杂,似赞赏似怜悯还有一层深深的顾虑,从无忧入京之后,这层顾虑始终没有消除。踱步至棋枰前,他独自一人走完这局棋,吃掉最后一粒黑子,手用力一握,拳中“喀剌”微响,松开五指,黑色的玛瑙棋子四分五裂。他脸上还是带着笑的,眉目依然温和舒展,直至永宁宫中一名太监匆匆来报:“皇后娘娘身体微恙,今夜不能侍奉皇上,请皇上恕罪!”

  她居然临阵退缩了,还是执意于一个男人,还是做不到在皇上身下承欢邀宠吗?

  天子盯着惶惶跪下请罪的太监,眼神变幻不定,松开的手猛然向下压在余下白子的棋盘上。良久良久,太监才听得天子依旧温和带笑的声音:“去太医院召几位御医给皇后诊脉,让她好生歇着。”

  太监松了一口气,奉旨离去。

  天子吐出郁结心头的一口闷气,纡徐走出翠鸾亭。

  侍立亭外的太监匆忙入亭打扫,把一粒四分五裂的玛瑙棋子悄然收入袖中,挪移石桌上的棋枰时,太监目光闪动,猝然捡起一粒莹白的玉质棋子,双手拢在袖中,急匆匆离开。

  晌午时分,东门校场忽来一名宫中眼线,暗中捎给如兖两枚棋子,相爷府随后做了两件事——

  其一,如兖派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列在名单上的“反如派”统统圈禁在京城北郊一处营地,说是将这些人集合一处严加训练;其二,如兖请来一位曾侍奉先帝多年、而今闲职在家的老臣,在密室一晤后,老臣乘上一辆马车,悄悄离开京城,日夜兼程奔赴五百里外玉峰山下的帝皇陵。

  这一日,兵部调派神策军离开京城奔赴边关,只留禁军千余铁骑驻守京城。禁军统帅的印信由兵部上交给了尚书省的尚书令如兖,朝廷里大半的兵权仍握在这位炙手可热的权臣手中。与中原交界的六国盟军在北部边疆玉阳关外放起狼烟,向京城遥遥传递一个危险的信号。

  京城上空笼来一片阴霾,变天之时,一批商队随商船由水路陆续抵达京城,秦记布庄补进了一批布料,生意十分兴旺。

  外城之中已有人开始吆喝着下注开赌——赌五日之后,参与东门校场竞技赛的两队人马孰输孰赢。押宰相一方获胜的赌注已堆垒成一座小金山,另一位当事人却气定神闲地窝在和尚庙里开荤喝老酒。

  “小耗子,叼肉来哟——”

  随着一声吆喝,慈恩寺外冷不丁刮来一阵龙卷风,卷起一溜沙尘猛烈冲入寺中,风声呼啸,泥塑佛像东倒西歪,沙尘漫过佛堂,涌入后院一片桃树林中。

  烟雾消散后,闲歇在林中的几个人才猛然发现眼前多出一人,呼喊声一落,小耗子已然站在了众人面前。兵贵神速,他那速度简直比天兵天将还玄乎,“嗖”一下冒出来,真个把人吓得目瞪口呆。

  念奴娇原本倚在一棵桃树下闲闲地梳着长发,此刻却把发髻梳歪了半边,一对儿狐眸瞪得老大,今儿算是正眼瞅了孬种太监一回。

  平日里胆小缩地洞的耗子,一旦冒出洞口一溜一蹿的倒是贼快,也不知从哪里“叼”来一大块肉驮在背上,站在那里还夹着脖子缩着脑袋,瞅那小样儿跟作奸犯科了似的,见了当官的就如同见了鼠类天敌。再瞅瞅那当官的德行,一手一个酒葫芦,一手一双筷子,这位喝的是二锅头,吃的是韭菜拌豆芽,还晒着太阳闻着花香酒香,在碗口击箸道:“豆丁,来点肉香!”

  五短身材的屠夫豆丁应声而出,两手各持一把杀猪刀,走到小耗子面前站定。驮着一捆肉的小耗子只当这一位上来是帮他卸下背上驮的肉,立刻弓了背,静立不动。

  豆丁绕到他背后,先往地上铺了一大块布巾,而后扎稳马步,手起刀落,刷刷刷,两把明晃晃的杀猪刀照着小耗子的背部招呼下去,刀光闪闪,风声嚯嚯,一眨眼的工夫,小耗子驮在背上的那一捆肉在刀光下化作粗细均匀的根根肉丝,纷纷落入布巾中。小耗子浑然不觉地弓背站着,衣衫后襟居然没有破损分毫!

  豆丁把布巾一裹一绞,用刀背一拍,肉丝成了肉泥。他又从水盆里捞出一块豆腐,搁在手掌上,举刀飞剁,剁好的豆腐丝根根纤细,竟能穿针而过!把豆腐丝与肉泥一搅拌,揉成肉丸下锅。

  屠夫还具备庖厨手艺,当真了不得!

  林中七个银鹰护卫看得目不转睛,暗自咋舌。念奴娇手中的梳子已掉到了地上,一对儿狐眸瞪得更大。如此纯熟精准灵巧的刀功,实属刀门一绝!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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