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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那空空泛泛的喊声,像在传递有人踩空悬崖边界独木桥,滚落荆棘团绕深幽山谷,没人救援。

  谁来拉一把?事情不好了。狂风暴雪夜,该冬眠的蛇也能作怪,正沙沙爬行,攀缠她好不容易栽成的雪地蔷薇。

  谁来帮帮忙?把那无赖的蛇打回雪洞冬眠……

  “醒醒,可虹!”这会儿,是堂哥夏初晨的声音。“别睡了,奶奶来了——”

  奶奶来了?是哪一个奶奶呢?

  爷爷夏万鸣这一生娶过两个女人,首次婚姻,娶的是礼仪专家凌千铃奶奶,她和爷爷相识于瑞士,那时,他们在同一所学校担任教师,爷爷教的是旅店经营管理。两人时常有机会共同带学生到这儿那儿的饭店观摩实习,这种日子多了,他们自然相恋,像一般男女一样平凡地结了婚。生下一个女儿后,他们辞去学校教职,迁居英国北约克夏,买农舍古宅开“B&B”。那一阵子,爷爷年少时期的好友经常上门住宿,他们说爷爷如此有才能,不应该老是过半退隐的生活,何况当时他正值壮年,是该好好规划开拓一番伟大事业。于是,爷爷与挚友决定在无国界创立“等待太阳”。爷爷把妻女都带来,却是苦难的开始,他的妻女不适应荆棘海恶劣环境——那时,世界的某些地方刚起战事,无国界乱得很——女儿经常害病,一向优雅的妻子变得暴躁易怒。某个晚上,女儿发高烧,她心急找不到丈夫,抱著女儿在寒风冷雾的雪天里奔跑,不幸被车撞上。她没受重伤,却下体大量出血,失去腹中未满三个月的第二个孩子。身体康复,她的心病了,每天抱著女儿坐在窗边,看荆棘海的流冰浪涛。她不再和丈夫说话,拒绝出门。她最后一次开口是提离婚的事,最后一次出门是踏上离开无国界的船艇,再也没回来。

  几年后,爷爷听说她回英国重做“B&B”,身边有了男人照顾,女儿也活泼开朗。爷爷安心了,只是深感落寞。一个女人正巧于男人怅怅孤独之时,敲了“等待太阳”应征之门,清脆的敲声,就响在他心头。那是赵之韵奶奶,她去应征琴师。她弹得一手好琴,初次见面,她在爷爷面前弹了一小段《皇帝》,爷爷被她吸引了,很快录用她,不到一年,他们就结婚了。赵之韵奶奶帮爷爷生了三个儿子。她温柔婉约,比起他的第一任妻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打理家务也高明,爷爷的生活从此安安顺顺,一直到三个儿子成家,各自帮他添了一个孙子——一男两女——他几乎是快要过著含饴弄孙的天伦乐日子了。没想到,就在一次庆生远游,他的妻子和儿子媳妇出了意外,留下他和三个稚嫩的孙子,又开始了苦难的日子……

  “我们离婚之后,他再婚,生了三个儿子,一家和乐得很……那三个儿子可孝顺了,据说在母亲几十大寿,开船载母亲出游,结果爆地一声,人都消失了……那死鬼老头命太硬,跟了他的女人,难有好下场……可怜那三个小孙子,当时都还流著鼻涕、包著尿布呢!我们重逢那天清晨,他就是背一个、抱一个,手里还牵一个,无比落魄地站在阴雨绵绵的英国冬天里……我打开庭院大门,他竟然流下泪,说他需要放松,小孙子们对他请的保母似乎都有意见,哭闹不休,什么都不对,保母照顾不来,纷纷求去。他找不到理想的保母照顾三个小萝卜头,也不知道为什么打包了行李,来到我的地方。我看他是中了邪吧……莫名其妙跑来,不过,他一个老男人要照顾那幼弱小家伙,真的挺可怜,还哭了呢……我心软帮忙他一把,拉拔三个孙子……好歹过去夫妻一场嘛,结果那老色鬼说什么感激涕零,硬是爬上我的床,逼我再一次嫁给他……你说,他脸皮厚不厚?”

  “厚。”皇夏生站在身穿貂皮大衣的艳丽老妇人背后,赞同地点头附和。“我没听过脸皮这么厚的男人,什么甜蜜追求、美丽鲜花都没有,塞了三个流鼻涕包尿布的小鬼,就想娶走美人,真是可恶厚脸皮呢。奶奶,您真辛苦了,今后,我一定会好好待您、孝顺您,让您天天开心快乐。”

  凌千铃回过身,凝眄眼前的年轻人,深思地歪著头,眸光流露打量。“年轻人,你到底是谁啊?”这个俊美的怪小孩,从她下车走入旅店大厅,门卫、柜台人员先后认出她的身分,他就一直跟著她,带她去吃了一顿还算不错的早餐,陪她走过每个楼层,最后,来到顶楼之上的天台,看夏万鸣的骨灰钻石。

  那钻石镶在天台正中央,一根一百公分高的大理石短柱上面圆心,墓志像圆形咒文围绕钻石,柱身则刻了Jim Morrison的名言当墓铭。柱子周遭几块弧形小花圃种了等待太阳的向日葵,真爱搞怪,把自己弄成光芒万丈的大钻石,还需要等待太阳嘛!死鬼老头!

  凌千铃站在石柱前,喃喃数落了一阵。那俊美年轻人也听得津津有味,还回应她,教她越讲越多,把和死鬼老头的过往情仇恩怨说了八、九十。她从没这样,在人前如此无礼聒噪、失了优雅。

  “是啊,你是谁呢?年轻人。”她那三个没血缘的孙子都觉得她严格,对她又敬又怕,没人像这个年轻人敢用一脸也轻浮、也率真、有时还带撒娇似的神情对著她。

  “奶奶,我刚刚跟您说了,我是夏生——”

  “皇夏生。”她记起来了。在十七楼,享用早餐时,这小子的自我介绍。他说他是个喜欢长住旅店的自由作家——这种人很常见,她经营的“B&B”,一年总会接待几名这类人物。但他还说,他兼差“等待太阳”的股东。这使她想起死鬼老头的挚友正是姓“皇”,也就是说,这俊美怪小孩是个继承者,所以,他向她保证不会耽于写作找灵感,忘了协助她孙女管理这旅店,他说为减轻她孙女肩上“等待太阳”重担,他必将全力以赴。因为,他很喜欢她……

  “嗯……”凌千铃沉吟,整顿思绪,语气徐缓地道:“你说——你要追我的哪个孙女啊?”

  “夏可虹小姐。奶奶,您觉得呢?”皇夏生露出教人目眩神迷的笑容。“是否同意夏生追求可虹小姐?”

  追求女孩,先征求人家长辈的意见,真是个懂得尊重的好孩子。凌千铃对皇夏生的第一印象,除去俊美、怪,真觉得他十足守礼有规矩。她笑了。“你真的喜欢可虹呀?”

  皇夏生扯扯唇,抓抓头,一脸傻小子青涩腼腆表情。“可虹小姐美丽开朗——”

  “她可是被她爷爷宠坏的任性丫头,你想找苦头吃吗?”凌千铃笑著,移动脚步,走绕死鬼老头永眠的天台。

  透明的圆顶穹苍隔绝外头冷雾冰雪,昨天那场乱七八糟的告别式,还真无余痕迹。训练有素的旅店人员早把天台收拾得清清静静,是像一个纪念创办人的神圣地域了。凌千铃走回大理石短柱前,脱下手套,白细的手指摸著那闪亮亮的钻石。

  “从来也没送我这么大的钻石……就只会胡搞……爷孙一个样儿,昨天的告别式我听说了——”

  “可虹小姐是有一点刁蛮啦,奶奶,”皇夏生的嗓音截断凌千铃的轻语呢喃。“不过,我觉得她伶俐坦率的个性,很迷人。而且,她很孝顺,把夏老的告别式办得有声有色呢,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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