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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空着手,犹如你来的时候,紧皱的额头,终于再没有苦痛,走得太累了,眼皮难免会沉重,你没错,是应该回家坐坐……别回眸,末班车要开了,你不过先走,深爱是让不舍离开的人好好走……”

  游诗婷是欢送会的司仪,在影片结束后,她说:“其实就像这首歌的歌名一样,人生就像搭火车,从上车开始,便启动了旅程,每一站会遇上不同的旅人,所经风景中,有艳色有黑白、有晴天有阴雨,或笑或泪、或疼痛或喜悦;我们这些亲友,也是同车的旅人,我们可以告诉自己,她只是不喜欢这条路线的风景,所以她提早换了车。当她自这部车上下车时,便结束了这趟旅程,接下来,会有新的风景等着她,我们应该抱着欢喜的心情,微笑祝福她走向新的旅途……”

  她轻轻说着,表情是温柔的。影片虽已停止,萤幕上还有张柔柔的照片播放着,光影晃动间,她眉眼一闪一闪,透着自信的光芒。

  一袭黑色中山领西装的杨景书站在角落,戴着白手套的双手交迭在腰腹间,他挺拔的身影只是静静地待在那看着这场与众不同的欢送会。

  他不经意抬睫,觑见她眼底流烁的辉芒。她是该自信,他亦为她这场告别式的设计以及底下亲友的反应感到惊喜。每每回想当年他那番浑话,他总不住地懊悔。

  还好,现在的她如此优秀,不怕寻不着良伴;但思及此,他却有些难过,因为他只能坐在另一部车上,看着她搭乘的那部车,过站不停。

  他什么都不能做,他们本来就不是同班车,只是曾经在某一站列车交会时,看过同一片风景。

  “妈咪,你今天又没有叫我起床,我差点又睡过头。阿嬷说你睡得太香,忘记叫我了,但是没关系,恬恬已经五岁了,以后可以自己按闹钟,我也会刷牙洗脸了,你不要担心我。”前头,五岁小女孩上台献上她对母亲的思念。

  “早上阿嬷买了一个菜包给我吃,我有把我讨厌的高丽菜吃下去哦,因为我知道妈咪在睡觉,以后没有人可以照顾阿公阿嬷,所以我不要偏食,才能赶快长大,代替妈咪你照顾阿公和阿嬷……可是,妈咪,你看不到我长大了……妈咪,我好爱你,你有没有听见?天上的神仙爷爷奶奶有没有帮我照顾你?你每次都说我比较爱阿嬷,阿嬷说你羞羞脸,这么大了还吃醋……”转着麦克风,别扭地看着坐在底下的外婆。

  稍顿,又说:“妈咪,我好紧张,你可以不要当天使,来陪我说话吗?”会场只有亲友,谢绝其他做秀成分居多的政客,可面对底下几十人的场面,五岁的孩子还是紧张。对于死亡,她懵懂,悲伤还不深刻,只是疑惑为什么母亲要去当天使,只是下意识想找着母亲来陪伴。

  游诗婷矮下身,单膝跪地,一手抚摸孩子肩背,在她耳边低哄:“恬恬好棒,妈咪在天上一定会听见你的话,你还有没有话想对妈妈说的?”

  “有。”忘了把麦克风移走,脱口就说:“但是阿嬷不能骂我我才要讲下

  去……”一番童稚惹来底下一阵轻笑声,为天真的孩子感到疼惜。

  拿着手帕拭泪的张母只是笑了笑,红着眼对外孙女竖拇指。

  “我要跟妈咪说……妈咪,虽然我爱阿嬷,可是我最爱你了。妈咪,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让你在天上好好睡。这是诗婷阿姨教我的,说以后要是想你时,就可以唱这首歌。妈咪,我开始唱了,你要乖乖睡……啊我忘记了,要先谢谢各位叔叔伯伯阿姨来送我妈咪。”又转转麦克风,才张嘴唱:“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天上眼睛眨啊眨,闪闪的泪光鲁冰花。家乡……”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妈妈的心肝在天涯……骨灰环保袋置入土里,洒落一把花瓣,覆土。

  “柔柔,这里有龙柏、鸡蛋花、桂花,入圜两侧还有百合、樱花,虽然我不很同意你用这种方式处理自己身后事,因为不能立碑,妈妈真担心以后找不到你埋在这里;但这是你的遗愿,妈妈只能尊重你。刚刚看了下环境,我安心了点,以后带恬恬来看你时,还能看树赏花,你在这里也会住得很快乐对吧?柔柔,下辈子再来当妈妈的女儿,安心睡吧。”

  张眸时,张母见杨景书立在十步之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把外孙女的手交到丈夫手中,走了过去。

  “阿姨。”他轻点下颚。

  她瞧了瞧他。宽肩窄身,体态瘦长,黑色中山领西装和雪白手套衬出专业,气质甚好,五官也是生得极好,眉清目朗,挺鼻宽唇……当年她为什么就是看他不顺眼?他今日甚至亲自为柔柔扶棺护灵,她前女婿却连个影都没见着。

  她低了下眉,忽然抬眸望着十步之遥,那一样同他一身黑西装的女性侧影,道:“我听柔柔说过,诗婷以前是做孝女白琴的?”

  “是。”

  “本来有点担心今天会看到她哭唱着爬进来,没想到……她那首野姜花唱得真好听。你……你们真的不错,今天的会场很温馨,居然想到用旅行欢送会来送她。”

  他微微一笑。“是诗婷自己的努力,她比我用心,想法也比我创新,我还停留在较传统的时代。”他轻笑一声,叹道:“年纪大了……”

  “才几岁就年纪大?”张母心情愉快不少,盯着年轻小伙子俊秀的面目,感叹般地说:“还好有你们,要不然柔柔的牌位也没办法回家。”传统观念里,离婚的女儿死亡后,牌位不能放在娘家,可等等就要把牌位接回,多好。

  杨景书垂眸,噙着淡笑。“那也是她的想法。或许因为她是女孩子,对这方面的习俗才特别敏感。她说有些观念太歧视女性,像她是独生女,如果她死后牌位不能回家,她就成了孤魂野鬼;她不想当孤魂野鬼,所以观念和文化要修正。”几次因工作交谈,他都能听见她对殡葬文化不一样的想法。

  “还有树葬,我们公司没接过树葬的案子,整个流程我只大略知道,没有实际服务的经验;她之前有见习过,我今天算是来跟她实习的,她们莲华从成立开始一直都在鼓励环保葬。”

  张母微微笑。“如果不是诗婷在她离开之前常去陪她、安慰她,她才能比较放宽心离开,要不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事,每次说话都要很小心,虽然知道她得病时就有心理准备,但是事情发生时,还是很慌乱很无措。”他只是轻轻颔首,抿唇微笑。

  “你……”张母凝视他低垂眉眼的侧脸,问道:“你怪我们吗?”

  杨景书呆了一秒,微笑摇首。“没有。阿姨别往心里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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